第六十章 北上天津

次日他便让丁香扮成男子,带了她和辛武坛方平等十多个兄弟上路去往天津。不一日,一行人来到天津,赵观依帮中晚辈觐见前辈的规矩,让人去丙武坛投名帖求见。过了五六日,年大伟才回帖,请他次日晚上来坛中相见。这几日中,赵观日日带着丁香和辛武坛兄弟上天津的烟花街巷闲宴饮赌博,出手豪阔,恣意挥霍,引得路人侧目,街坊议论。辛武坛兄弟见坛主出手大方,都乐得跟着他吃喝玩乐。只有方平心细,猜想赵观一到天津便摆出富家公子的气派,多半别有用心。

次日晚间,赵观带了辛武兄弟来到丙武坛,但见那是好大一座屋宇,雕梁画栋,甚是华丽,心想:“这丙武坛当真有钱,房高屋广,像是大富人家一般。我辛武坛相形之下就显得寒酸多了。”

一个丙武坛香主出来接待,请众兄弟去外厅喝酒,独领赵观去内厅等候。过了良久,赵观正等得不耐烦时,才有个兄弟来请他到坛主书房相会。他跟着那人来到书房,却见一个福泰肥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张大书桌后,身穿宝蓝湘绣大褂,左手飞快地打着算盘,右手拿着笔记账。他右手拇指戴着一只灿烂耀眼的金刚钻,左手指上戴着两只翠玉班指,色做碧绿,的是上品;胸前挂着一串百零八颗牙雕佛珠,乃是一百零八罗汉,雕工精细,甚是罕见。

赵观上前行礼,说道:“年坛主,晚辈辛武坛江贺拜见。”年大伟点了点头,又算了一阵子账,才将算盘推开,盖上账簿,抬起头,摆手道:“江坛主不用多礼。江坛主年轻俊秀,后生可畏。请坐。”这几句话说得平淡如水,有气无力,毫无诚意。

赵观心想:“这胖猪说话中气不足,显然没甚么功夫。”他一看到年大伟,虽是从未见过,却觉这人十分眼熟。他幼年在苏州情风馆曾见过不少富商巨贾,有的家里富贵了数代,看上去便较有气质涵养;大多却是新富,喜爱炫耀家财,开口闭口不离钱字,更喜欢作威作福,一有不如意,便对下人呼喝斥骂,大发脾气,是妓院中最难伺候的客人。赵观幼时最恨这等人物,这年大伟显然便是新贵一流,赵观只觉他面目可憎,心想:“这头胖猪须得好好吓吓,才会知道厉害。”当下口中说了好些客气的恭维话。

年大伟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数着胸前的象牙念珠,一手把玩着一只景泰蓝鼻烟壶,双目微闭而听,微微点头,鼻中哼哼数声。赵观最后说道:“年坛主乃是帮中老前辈,资历深厚,众所敬仰,晚辈年轻识浅,新任坛主,对于如何整顿本坛,增进势力,还想请前辈多多指点一二。”

年大伟咳了一声,谦逊道:“我马齿徒长,哪里能够教你甚么?”赵观心道:“胖猪还会掉书包。我说你是猪齿徒长。”口中说道:“贵坛在帮中实力雄厚,一向为其他九坛所敬仰。不知年坛主有甚么诀窍?”

年大伟笑了笑,说道:“甚么叫作实力?小伙子,我告诉你,有钱便是实力。我年轻时汲汲于学武,以为只有武功过人,才能压服别人。成年后才明白,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穷愁能令士丧志’,这话半点也没错。有了银子,甚么都办得到。别人花一两银子,派十个人去做,我花一百两银子,派一百个人去做,当然事事做得比别人好了。”当下又说了七八个例子,证明金钱便是力量,一派教训后生的口吻,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意犹未尽。

赵观听他说得高兴,口中唯唯诺诺,心想:“胖猪当真市侩得紧。”待他说得告一个段落,趁机插口道:“年坛主说得是。晚辈素闻青帮中‘甲武雄、乙人众、丙财丰’的说法,不知贵坛的财力,当真胜过了甲乙二坛么?”

年大伟道:“四爷的甲武坛也算是富有了,林七爷也不差。但真格的比起来,嘿嘿,恐怕还是本坛稍胜一筹。”赵观道:“那比起总坛呢?”年大伟笑了笑,说道:“江小兄弟,你问这话,未免对总坛赵老帮主不敬了。”

赵观笑道:“晚辈失言了。我听说乙武的林坛主常向人夸耀,说他乙武坛比总坛还人多势众,因此想知道丙武坛是否也自认比总坛更有财力。”

年大伟脸色微变,摇头道:“本坛怎能跟总坛相比?”赵观道:“既是如此,那是最好。不然的话,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年大伟原本似闭非闭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些,望着赵观,皱眉道:“江小兄弟这话,老夫可不懂了。”

赵观道:“晚辈的意思,其实清楚得很。年坛主可知道诉讼么?本朝刑法简而严,但是舞弄文弊的官吏大有人在。一旦卷入诉讼,往往散尽家财还不得救,最后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那时节,钱再多恐怕也没法子。”

年大伟双眉竖起,不悦道:“你来我坛内,对长辈说这等无礼不祥之言,是谁教你这般大胆的?”赵观道:“晚辈不敢。请问年坛主,私吞公款是甚么罪名?”

年大伟听见“私吞公款”四字,脸色一沉,侧目向他瞪视,冷冷地道:“江小兄弟,你胆子不小。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想走出我丙武坛!”赵观笑道:“年坛主既然要我说清楚,那晚辈就放肆了。晚辈上个月在直隶某县,听到一件关于年坛主的事。晚辈只是旁听到几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我听说年坛主去年代收直隶十县的粮税,自己吞没了一半。”

年大伟哈哈一笑,摇头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种谣传,江小兄弟怎能听信?”赵观道:“是,是。但那本收税的账簿,却不知到了谁的手中?”

年大伟脸色大变,干笑一声,说道:“那账簿,自然是在我师爷手中了。”赵观道:“是么?晚辈窃想,这本账簿不知值多少银子?徐大人恐怕没看过吧?账簿中记载盗吞粮税的款项并未呈交给总坛,跟青帮搭不上关系。若被发现,年坛主的家财却不免要充公了。”

年大伟手中念珠拨动加快,右手握紧了鼻烟壶,向赵观凝视。忽然回头叫道:“来人!”赵观猜想他多半要叫打手进来威吓自己,没想到一个帮众走进来后,年大伟吩咐道:“取三千两银子来。”赵观一呆,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大伟哼了一声,说道:“江小兄弟,这数字不够么?”赵观道:“三千两比起年坛主的家财,不过沧海一粟,算得甚么?”年大伟道:“那么一万两。”赵观一笑,靠近前道:“阁下吞没的银子,晚辈粗算了算,总有二十万两。”

年大伟冷冷地道:“江小兄弟,做人做事,不可欺人太甚。”赵观道:“是啊,做人做事不可欺人太甚。年坛主吞没人家粮税,不抽个零头,却留下一半,这也算是欺人太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