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情仇难了(第4/11页)

“你那样走了……”乐之扬小声说道,“她的心里……唉,又该如何作想?”

“她如何想我不知道,其实相识以来,我都没有明白过她,她也没有明白过我。”梁思禽出了一会儿神,“后来,我为忘掉韶纯,远离应天府,全心忙于政务。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半年有余。某一日,我返回应天,惊悉噩耗,硕妃生子难产,血崩而死。”

“不对……”乐之扬冲口而出。

“怎么不对?”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欲言又止,梁思禽看他时许,点头道:“你也知道了。”

“落先生!”乐之扬惊疑不定,“你知道硕妃的死因?”

“当时我并不知情,只是悲痛难抑,因此杜门不出,终日醉酒。过了一年有余,方才缓过劲来。此后又过了十多年,偶然机会,才知道韶纯并非死于难产,而是早产生子,引来朱元璋的猜忌。她太得宠幸,宫中后妃无不妒恨,此时群起而攻,到处散布流言,韶纯固然聪明,可也百口莫辩,朱元璋一怒之下,对她动了‘铁裙之刑’……”说到这儿,梁思禽闭上眼睛,面庞微微抽动,流露出极大的痛苦和愤怒。

(按:铁裙之刑是古代惩罚出轨女子的酷刑,受害者穿上铁片锻造的裙子,用火焚烤,死状极惨)“落先生。”乐之扬小心问道,“你和朱元璋反目,也是因为这个?”

“是啊!”梁思禽张开双眼,神气萧索迷茫,“我心中恼恨狂怒,可是其中因由,偏又无法出口。所以处处跟朱元璋作对,理由林林总总,骨子里还是因为韶纯。”

“何不杀了朱元璋为她报仇?”乐之扬忿忿不平。

“朱元璋不过蒙在鼓里,不知者无罪,我杀他干什么?”梁思禽摇头惨笑,“韶纯之死,过错全都在我,我不负气离开,一切都会不同。若要为她报仇,第一个该死的是我……”他眼眶潮润,忽一挥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事埋在心里,折磨我四十余年,今日说出来,让人心中畅快。”

“先生的心结就是硕妃之死么?”

梁思禽摇头:“我起初一味悲痛,不曾仔细思量。平静下来一想,韶纯与我分别到去世,前后不过七月,她所生的孩儿……”说到这儿,住口不言。

乐之扬心子狂跳,冲口而出:“燕王是你的……”忽见梁思禽瞪眼往来,目如冷电,乐之扬到嘴的话登时咽了回去。

“不可胡言乱语。”梁思禽眉头紧锁,“当年我耻于探究此事,后又远走西域,多年不履中土。但这件事始终若隐若现,成了我心头一大症结,不止令人困惑,而且有损武道,倘若渡不过‘六虚劫’,一定败在这件事上。”

“我懂了,先生大劫将至,所以想要查明这件事。”

“也许吧!”梁思禽两眼向天,“其实想要什么,我也不甚明了。乐道大会那天,我混入皇宫,四处闲逛,心中却茫然得很,也许……我只想看一看韶纯生前的遗迹,可她死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后来,你们受那和尚的逼迫,我忍不住出手相助……”

乐之扬恍然道:“那一阵雾是先生布下的?”

梁思禽略略点头:“我一见朱元璋,旧恨复燃,本想趁着大雾,将他一掌毙了。那时我的手掌已经按到他的背上,可转念一想,抛开仇怨,他只是一个衰病老人,我不杀他,他又活得了多久?就算杀了他,韶纯不能复生,也减轻不了我的罪过。”

乐之扬心中骇然,梁思禽当时逼近,他竟一无所觉,不由叹道:“先生慈悲心肠,以德报怨,古今少有。”

“慈悲心肠?”梁思禽冷冷摇头,“我倒宁可没有。”

梁思禽穷途末路、倒行逆施,对于生平的所作所为生出莫大的怀疑,心思反复多变,就连自己也难以把握。他的祖父梁萧早年倾城破国、杀戮甚多,晚岁大有余憾,教导子孙,多以仁爱为本。梁思禽囿于家教,踏足乱世,吃了许多苦头,泥人儿尚有土性,回顾往事,不免自怨自艾、心中满是惆怅恼恨。

乐之扬明白他心中纠结,不知如何劝慰,想了想,说道:“落先生,有一件事未知真假,不知当不当说。我在冷宫时,听见晋王羞辱燕王,说他娘临死之前曾在那儿住过。”

梁思禽应声一震,抬眼望来,双目精光灼人,猛地握住乐之扬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将他腕骨拧断。梁思禽浑身发抖,厉声道:“那冷宫在哪儿?”

“紫禁城。”乐之扬忍痛说道,“到了那儿,我才知道。”

梁思禽放开手,极力平静下来,沉思一下,决然站起,转身就走。乐之扬忙问:“落先生,你要去哪儿?”

“去宫里看看!”梁思禽嗓音抑郁。

“落先生!”乐之扬忍不住说道,“带我去好么?”

“带你?”梁思禽回过头来,流露讶色,“你的伤还没好全。”

“不妨事……”乐之扬颤巍巍站起身来,用手扶着墙壁,咬牙走了两步,痛得满头是汗,“我、我能走路了。”

梁思禽注目时许,轻声说:“你想见宝辉公主吧?”

乐之扬犹豫一下,微微点头:“若不见她,我、我放心不下。”

梁思禽怔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长叹道:“好小子,你比我强。”

他懊悔硕妃之事,见乐之扬苦恋朱微,感同身受,一把抓起乐之扬,大踏步穿墙而过,身后石块跳起,自行堵住窟窿,严丝合缝,破绽全无。乐之扬只觉骇异,梁思禽径直向前,手不抬、脚不动,前方石壁纷纷裂开,待他经过,又无声合拢。乐之扬见此诡异情形,心头恍恍惚惚,俨然身在梦里。

忽高忽低,忽曲忽直,梁思禽一口气穿过二十余道石壁,厚者数尺,薄弱的也有半尺有余,但在西城之主面前,当真空若无物。倏忽间,前方一亮,二人来到星光之下,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乐之扬晕晕乎乎,形同醉酒,心中激动无比,身子却瘫软无力。多日来的痛苦委屈从身上一泻而出,化为泪水流淌下来。

梁思禽觉出他在颤抖,低头看了乐之扬一眼,微微皱眉,又抬头看了看天,月正当空,星辰寥落,四面围墙高耸,约有两丈来高。梁思禽轻轻一纵,袍服鼓荡、须发四张,形如一只大鸟,飘飘然掠过墙头。

乐之扬惊讶极了,他发现自己在空中飞翔,月亮又大又圆,京城就在脚下。梁思禽足不点地,飞过一座座房顶,越过一道道高墙,到了紫禁城,数丈高的城墙也一跃而过。狂风刮面吹来,乐之扬身心舒张,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低头望去,宫阙连绵不断,灯火星星点点,禁军挑着灯笼纵横巡逻,甲胄撞击,铿锵有声。这时倘若有人抬头望去,定能发现一只黑色的巨鸟在空中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