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骓待(上) 第九章 斑骓只系垂杨岸(第2/3页)

候健也当即跃起——怕她伤及在座之人。那于婕却是跃向桌边,伸手戴着铐镣抓起桌上一把并州小刀,将之倒转,轻轻一刺,就已刺入自己胸口。众人大惊,万没想到她会于此时忽然认罪自戳!韩锷一惊,心头一惨,已不由向于婕跃去。于婕却也似有意无意向韩锷身上倒来,口里轻轻在韩锷耳边道:“韩公子,你欠我一个情……”

她语音中如有轻笑。韩锷人犹在怔愕,于婕忽仰天哭笑:“恩怨未了,恩怨未了!爹娘呀,爹娘,苍天呀,苍天,我于婕此生不甘呀!”

然后她身子一软,已轻轻软倒在韩锷怀里,血从她胸口渗出,滴在了韩锷疾疾抱来的袍袖之上。只见她面色惨白,轻轻道:“韩公子,我于婕纵千难万劫,无忘君此日之伸手一抱。只请韩公子念我此日之情,一了小女子家门未竟之仇。”

接着,她注目向小计,口里喃喃道:“小计,小计……”底下的话却再也吐不出了。

然后她头一仰,双目空睁,喉中连连倒气。蓝老人已抢近身来,他身为杵作,本通医术。但他急救了一会,面色一惨,叹道:“不行了。”

众人也都未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杜方柠也一时错愕,然后脸上升起一抹古怪之意。只见韩锷傻傻地还在抱着于婕的尸体,心里只在翻来覆去地想:她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自戳?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他想起于婕最后一刻含情凝望的眼,半晌,眼中忽然泪下——她居然为了自己当意的女子舍弃生机,可能只为,自己也是她此生最当意的人,可这却叫自己、情何以堪?

韩锷忽仰天悲笑了三声,冲周无涯四人一拱手,道:“此案已了,小子先退,我没料到会是如此……如此……”

他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黯然道:“于姑娘贵体,在下就先携走了。”

说完,他抱着于婕的尸身,牵着小计,耸身就退。候健犹要相阻——囚徒就算已死,也断不能容他把尸身就这么带走。韩锷忽然停步,一反手就拨出了背后之剑,一剑就击在了候健腰下的刀上。那厚背之刀嗡然一振,响彻花厅,候健身形一沮。然后韩锷长笑一声,人已长身而去。

杜方柠却在他背后似喟似叹地轻轻低吟了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

她此句中隐有深意,隐有悲痛。这一场生,这生中的相会,为什么总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首李商隐《无题》的原文就是这样的。

月斜五更时,韩锷已葬了于婕的尸身,安抚了已呆了的于小计,把他送回客栈,才一个人又重新悄悄潜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韦府大宅,他轻轻翻入。——“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抬头看看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呢?这个天下,原来连方柠这样的一个看似全无心机,娇俏可喜的女孩儿居然也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他找到后园,轻轻翻入,后园中果有一座高楼。楼高五层,檐牙精彩,最高的一层之上却点了一盏华灯。

灯下的窗内似有一人。那人身影娇弱轻俏,该就是方柠吧?

她在他临去时轻念了那么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该不只为借诗自况吧?韩锷想,她真正想说的怕却是下一句:月斜楼上五更钟。

此时墙外,五更钟声恰恰响起。她怕是约他前来一会吧?——洛阳城中千门万户,早起的该都已起了吧?不早起的还在沉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自翻身五更。

他立在楼下,抬首上望,只恨不得就这么一直望下去。让天永不亮,更鼓无移,就这么望下去的好。

叹了口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他身形一耸,脚尖轻点,人已跃至第一层的楼檐之上。

整座楼中似只楼顶上才有一个人,其余俱沉入静夜,暗无人声。

韩锷一层层逐层跃上,不知怎么,只觉脚下越来越重。——不见时那么急渴一面,现在却似恨不得把这一面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时,他已跃到了最高一层。立了有一时,只听窗内有一人叹道:“夜寒露重,锷,你进来吧。”

然后窗声吱呀,一面雕窗开启,一双素手一现,窗内烛影摇红。烛影之下,正是那个任何一个轻嗔薄喜都令他千思万念的方柠。

韩锷轻轻一叹,跃了进去。杜方柠却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颐而坐。烛影映出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真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美得恍如一声浅喟、一声轻叹,美到一羽都不能加的地步。

——可她暗隐于中的心事,却为何又如此沉重?

韩锷立身室中,半晌低声一叹:“我错了。”

杜方柠摇摇头:“不,你没错。”

韩锷木然道:“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话,擅入了这个洛阳城。”

他一抬眼,洛阳一入,他的一场青春之梦就这么惊醒了。

杜方柠颊上一滴泪滚下,濡濡地殷湿了她的鼻侧。韩锷恨不能将之一搦拥起,轻轻吻尽。只听杜方柠道:“你坐,听我说一些往事。”

她轻轻一笑:“传说在洛阳城中,有一个万人艳羡的女孩儿。她出身显贵,父兄俱为当途要人,家财万贯,僮仆无数。照寻常人看来,她该是快乐的吧?”

然后她轻声一叹:“她也是在快乐中长大的,但始终有一个心结压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缘。贵族女儿的姻缘不是她自己能定的,她从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在她出生时,韦杜两家就已大不如前了。她从小就已被聘入韦家,这一件事,对她恍如一场噩梦,于她秋千嬉后、新眉学罢,每一思及,就万般不愿。”

“她也曾千次万次地就想要逃走。为此,她甚至不惜吃尽苦头,学会了贵家女儿极少肯学习的技击之道。她学得不错,连她的一个个师傅都称放眼四海,她也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终于可以跃出那一直围困她的高墙了,可人世中,有些墙是现实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亲情。如家族,如责任,却是翻也翻不过,飞也飞不出的。”

“她从小就知韦家已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虽为独子,出身显贵,可从小就已得了样重病,那是——软骨病。韦得辉,那男人名叫韦得辉,长她三岁,却不良于行,整日瘫倒在床。她不嫌恶他,但也不想嫁他。可你知道,出身名门的人的苦吗?外面看来虽喧喧闹闹,可外人哪知福祸无常?那些名门旧族,也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走着钢丝呀。一着失措——无论支持错了人,还是入错了朝野之争,得罪了权贵。其间之势力倾轧,无论你是名门贵卿,哪怕贵为皇子,也是一朝得祸,满门立灭的。轮回巷中余国丈,其当年声势之喧哧,也算倾倒一时吧?为何会瞬息之间满门皆灭?——偏偏她是一个极有才调的女子。等她稍稍长大,就已知其中关窍了。她想逃,可这些烦恼之事她又不能不面对——因为父兄,因为族人。她十五岁那年,虽然技击之术已成,放之江海,未尝不能自立,但她老父的脸色已为旦夕间无常的祸福折磨得日亦发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