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陇头行(下) 第四章 风柳夸腰住水村

没想两人一路沿着山路走去,那马儿竟走岔了路。那山路兜兜转转,先开始还听得到有歌声,渐渐歌声却越来越远。小计着急,只催着那马儿快走。山路虽然崎岖,但斑骓脚力极健,放足一奔竟只见树影向身后直闪。这么个山行险道放马急奔,本是很危险的。但小计有锷哥在侧,也不怕它。

没想这么行了一程,那入耳的歌声却变得更加缥缈难辨了。小计心中焦躁,只管喝那马儿:“笨牲口,只管闭着眼赶路。”猛地眼前却豁然一明,韩锷与小计俱都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现出了个一亩许大的高坪。那坪地之前,有一块大石样的山兀然而立,劈面迎来,一下打入两人眼里。小计不由一声惊“哦”。那山山势陡峭,想来曾经过地变,几面山崖颇有崩裂绝险处。而那直立的山崖间,竟凿出了一个个洞穴石窟。小计抬眼望去,却见绝高处,有一尊大佛正在上面望着这斗坪垂目微笑。那大佛极高,竟是在石上雕就的。其侧崖壁上,竟是一个接一个的石窟,窟口均多刻佛。面目温润,古意盎然,精致朴华。小计惊叫一声,伸手揉了揉眼,却听韩锷低“哦”了一声:“啊,麦积窟。”

麦积山本就以麦积崖上的石窟名动天下。这石窟最早开凿的年代极早,起于五胡十六国之际,其后一代代增添,竟成了陇中一大胜地。只是因地处偏僻,近年颇多废毁,少有人至。小计瞠目结舌,看着那兀然而起的百丈高崖上的一个个洞穴,咋舌道:“锷哥,这么高,那些东西是怎么雕就的?当真有佛吗?真真……鬼斧神工呀。”

韩锷倒知道些来历,只听他道:“‘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先有万丈柴,后有麦积崖’;‘积木成山,拆木成功’……这些是书里记载的话,意思是当年开凿这石窟时是在山下堆积木柴,到达高处,然后施工的。营建一层,就拆除一层木材,并且架设栈道,曲折通达各窟。这里一共高十二层,被称为‘十二龛架’。”说完,他轻抚着小计的头,微笑道:“你看看,人生愿力,一至于斯。你以后学技击,只要愿力够坚,还有什么学不成的?”

余小计知道他又在抓住机会教导自己了,把先开始的典故听完,只觉有趣,却不想耐着性子听他的教导——他知道如果还上去看什么石窟的话,锷哥只怕会不知有多少教导等着他呢。眼睛一转,已打起主意,笑道:“我好想上去玩玩……只是,那歌山想来已开场好久了,我们怎么转到了这么个地方?锷哥,我们去找那山场吧。”

韩锷看到那麦积崖上石窟,反比那歌山更能引动他的兴致,拍拍小计的肩。耸耳细听,刚才他由着小计驱马乱走,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用多说什么。这时听了会儿,却笑道:“原来那山场就是在这山后不远,只是被这山崖隔住了,声音才变得好小。你去对面往右边那条路岔过去,想来没几步就可到了。我先到这石窟顶上看看,你玩好了就来找我。不过我也担搁不了多久,我先看完了来找你也是一样。”

小计见韩锷念头已定,虽心中不乐,也只有由他。韩锷下了马,见他还踟蹰不去,一拍那马后臀,笑道:“快去吧。”

那马得了主人的令,猛地放足一奔,小计不防之下,几乎在那马上仰下来。韩锷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小计也笑起来。不一时,就见他一人一马没入山道不见了。

那崖上栈道却已年久失修。底下的还好,越往高层,朽坏越甚。韩锷仗着轻身工夫,一层层地游览上去,只见窟里多为泥塑,细致精美。他摸了摸那壁上岩层,只觉触手处甚为松疏,心下会意:想来这里石头过于酥软,不耐雕琢,所以才会这么多泥塑。他一层一层攀缘而上,只见那含笑菩提、低眉大士、合掌古佛、散坐尊者,林林总总,真如一个具象佛国一般。壁上多绘有地狱经变故事,极为精美。行到第三层的一个石窟里,韩锷一呆,只见那秀骨清像、博衣宽带的泥塑之外,壁上还画就了一副极为壮阔的诸天普乘图,衣袂飘飘。云霞朵朵,俱欲仙举,只是脸上喜乐平安多为人间之色,那分明是无名之高手工匠们所绘就的他们所期待的一个人间乐国。而那像上诸佛面目,虽然慈悲,却俱为本地衣冠,不是梵装了。其面上容色,恍如人间百态。韩锷生长道门,向不近佛,因为佛旨归结为诸空之境,其境之内,本没有人。反不似道家性率自然之中,总还有一个“人”字的存在——求一己之自肆,山猿海鹤,终有本我,有一翻自验自证的意味。韩锷看着那诸天普乘图,渐渐却从那色已半落的图画中看出一种欢乐的期盼来,他一直不懂佛教孤苦寂灭,为何还在人间流传如此之广?这时却似乎明白了:那苦正是万千生民日日所受之苦,而万千生民私下其实已篡改了佛教的“极乐”之意,他们不解是要以无乐为乐,以无欲为欲的,这壁画中所图就的那欢快辉煌之境分明集聚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无数生民的愿力。他们要的不是无乐无欲,而是普天之下,没有争竞,同乐同欲。相比之下,道家的那以一己之修为超凡绝世,鸥游海上确确实实倒是难以普世的了。

韩锷怔怔地盯着那壁画,只见诸天尊者,下界生民。飞天舞起,琵琶反抱,分明种种种种,都诉说着无数生民所期盼的一种快乐。他似乎有会于心,近年以来,他剑术修为上虽苦苦坚持,却难有进境,似乎已到了师傅所说的那个“限定”之界了。他突不破“有我”之境,“我”之一念太执,却是师傅一向即肯定他也否定他的一个原由了。如果不是求一“我”之所在,他此日修为,断难及此。但事有两面,互为反悖,今日他反受那一“我”之所限。

韩锷皱眉抬头,苦苦思解——他于技击一道,诸术俱有所成,此时如寻进境。但求的就是一个心悟了,是一场破境,破却已有的有所依持但已嫌狭窄无法扩举之境,另成新悟,那壁上的欢乐的图画却给了他很多触动。技击一道,他所由之途,原是感世伤身,厄人欲而从天欲以求高飞远翥。一向小视人间生民之欢,种种纠葛俱视之为苦。师傅常说他修习之道所伤就在一个“执”字上,所成也就在这一个“执”字之上。但看着那壁画,人世间种种欲求圆满的快乐一时涌上心头。

即已自控,何不求圆满之境?天心月满,华枝春繁,岂非才是大道?难怪自己剑术近年来虽小有进境,终成蛙步,难有质变。自己所修所习,是不是对欲求之意厄之太甚、反至阻绝生机、找不到生命根底处那一线难厄、蠢蠢欲发的生命之本原的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