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居延猎 第十三章 阵云冷压黄茅障(第2/3页)

只听余小计道:“锷哥,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你所有心中的忧虑都会在睡梦中告诉我。那时,那些苦恼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有我与你分担。以后……如果人死了有以后……人生时所有的折磨,无论九天九地,有我和你同在,有我和你同当……”他的话里有一种催眠的味道,可轻轻的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是坚定的,似要标出纵人世沸乱如许、种种价值都已破碎虚空后最后的一点坚守与皈依……时间何其迢递,而空间又何其汗漫,我们都是徜徉于其间不知自己何所来也不知自己何所去的迷路的孩子。在那样的一场时空中,无维万向,有指皆虚。所有的参照都是虚幻的,因为没有一种东西几乎是绝对静止,可以绝对不动的。但、还有我在!我在,起码可以给你标出一个最基本的距离。因为我随你而动,以动中之动谋就恒静。那一个静,就是家,也就是皈依……

这是余小计家传的大荒山里迷迭之术的根本心法。他虽年幼,一向也最滑稽涕突,但对此心法的领悟,却是带着夙慧的。

韩锷果已睡去。他在梦中做着种种迷离的奇遇,有方柠,有余婕,有祖姑婆,有师父……好多好多,还有夭夭、阿姝与阿殊,甚或二姑娘与朴厄绯,但就是最亲密者,他怀里所深揣的那份隐痛却也无法对其提起……忽然尸横满地,一张张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战士的脸浮现在他的梦里,他们面上满是鲜血,他们在对他大叫着:“你以一竿高扬的旗诱我们陷入死地。可死了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可就此被你抛入这永远超脱的虚无里”

……一时又是方柠独守的居延城,居延似乎已破,而城头的她。已到了最后的境地,可她脸上的神色他还是看不懂,看不清,他只见到她红艳的笑着……为什么那么渴望彼此融入的生命却注定尴尬的彼此并不了解呢……一个个幻影在韩锷心头掠过。余小计勉力提聚心神,全力发动“迷迭之术”,他虽看不到韩锷心头细微的幻象,但一团团绯红的、昏黄的、腥绿的颜色都闪掠过他的脑子。他的身子簌簌而动,他要勉力把它们导引开,勉力清理归顺,归顺到韩锷的本心中。

梦中的韩锷身子忽然一阵抖动,余小计的眼前似乎一片苍白,白得像是长安城的冬,而那个冬却是虚漫的,不切实的却笼罩尽心灵所有沟沟坎坎。远远的长安,是个具体而微的幻象与隐语,象指证着人世间一切所有说不清的含义,只听韩锷在梦中叫道:“父亲……父亲……”

小计的身子震了一震,他终于找到关窍可以安抚锷哥心头那个、可能他自己都不觉的、却始终流血的伤口了。一行泪从韩锷黄瘦的脸上流下,余小计伸出手,任它流,却在他颏边接住了那终于滴落的泪。然后,他以泪自食,催动心法,潜入韩锷心头最隐秘处,将之轻轻揉按……

申时已到,连城骑的中军所在忽然一片颦鼓之声大噪起来,那鼓声似能催动人身体里的鲜血。那血色最先浸抹上了韩锷黄瘦的颊,星星微微,虽弱而清晰。然后,它似一下点燃了营前千五百名将士们的脸。一千五百张刚毅的男性的脸忽然次第地烧了起来,有先有后,沸腾起一片鲜血。

鼓声之外,四野雀寂,但那一千五百余骑人马的血流的声音却似暗地里作为陪衬在这荒草平野间长江大河地奔流起来。韩锷小睡后的脸上,神情是坚毅的。帐下三军,还是头一次见到韩宣抚使脸上也腾出了一抹红,淡淡的,却似一面招扬的旗。那旗上只书了两个字:果勇!

韩锷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所有的话到了唇边只化做一个字:“击!”

一千五百余人一齐放马——羌戎先锋已至,他们久胜之下,其心必骄,因骄而势虚,因虚而名盛实弱。何况他们初初赶到,正是人马疲惫之时,韩锷帐下三旅,却是养精蓄锐久矣。他们必需陷其前锋,折其锐气,引动大军增援。那时,才是这一战真正的胜机。

粘木赤的先锋乌旺就在距韩锷中军三里之处。这一带草海弥漫,他们追索韩锷主力已愈一月,正是人心骄燥之时。天已近晚,他们已发现了韩锷的主力,当下歇息。欲于明日发动进攻,一举而擒,然后这弥漫了一月有余的战事就算大功告成了。

羌戎之军休整却不似汉军的制度谨严。各各下马,三五成群,随意盘坐。有营帐的支起营帐,没有的就露天过夜。连日暴雨,羌戎之兵们没有防备,一个个苦不堪言。粘木赤却御下极暴,只求事功,那些羌戎士兵有好多已生湿疹,或者患上痢疾。这时五千余骑人马因为粮食不齐,正在各自生火,有的人还在远处拉着肚子。就在这时,鼓声远远响起。他们还没在意:连城骑徒有虚名,势弱可欺,这些天他们连擒带斩已过数百骑。没想鼓声过后他们全无防备时,黑压压的一片人马已飞奔过来。羌戎大惊,有的才解了衣甲弓刀还在歇息,这时装备不及,跣足丢箭地就疾疾向马边奔去。乌旺一阵大吼,拿起鞭子在身边人群里乱抽,催促迎敌。就这么会儿工夫,连城骑已卷蓬而至。羌戎营中甚至不及排阵放箭,只歪歪斜斜的有几十箭装装样子射出,全无阻厄的,就已被迫任由那连城铁骑冲入自己营中。本是疲乏之时,兼之全无秩序,再兼之轻忽骄慢,全没料到。羌戎人被那连城骑中骑兵一时冲杀进来,远箭近刀,连射带杀,瞬息之间,就被他们斩伤了几近五百余士兵。

乌旺带着几个将领一阵狂呼,可局面大乱,乌旺也控制不住。任由那连城骑分为五旅,纵横搏杀,许多羌戎士兵还未及上马就已被人搏杀于当地,有的拉肚子的裤子还未及提好已被杀于自己刚拉下的一片矢溺之中。连城骑蓄势之下,极为勇悍。他们多为十五城人马,苦于羌戎久矣,兵战以势成胜。他们势盛,越斗越勇。只见当中,却是汉营字号的护卫营虽已力疲,却分为两股。一股为高勇统率,为报同袍之仇,悍不可挡,他们这一股多为健骑,杀意凛烈。另一股则是一匹马上,连玉高擎了一竿“汉天子使韩”的大旗,紧跟在韩锷马后,冲击矫健,十荡十决。这一股军马中,余小计脸色苍白,鼻眼都脏脏的,可他手下十几人俱是技击好手,冲荡犹锐。韩锷背倚雕弓,手执长庚,放马奔腾,披锋析锐,所向无匹。

韩锷在马上时时腾起,因为长庚虽短,但十步之内,俱在他一剑击刺之距,韩锷这时已全收起了仁恻之心。两军相接,勇者即仁!他纵声高啸,独提五旅,连声呵斥,指挥手下或左或右,往返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