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马逸 第十二章 更惊剑客后归魂

“李大人,我兄弟俩个闻得大人出使塞上,特来投效。”

李长申面露惊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他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是一身羌戎人打扮,深更半夜地突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中,也难怪他不由得有些惊疑。只见这两人一个身材高挑些,长眉细目,神气相当勇悍;另一个却矮小些,明眸素齿,大是好看。两人虽都是羌戎人打扮,倒确实是汉人相貌。只听那两人中个子矮些的那人凑上前来低声禀道:“在下兄弟都是江湖人士,早年在关中结的有仇家犯了些事,所以才会游骑塞外。但总还是个男儿,闻说朝廷有事,特来效力。因打听得羌戎人中也有位高权重者不愿与朝廷轻易议和,欲对大人不利,所以特此前来相护。”他语声顿了顿,低声道:“在下宁方,这位就是我的大哥宁寒。”

韩锷苦笑了下:这下倒被方柠改得从了她的姓氏,李长申却犹疑地抬眼望向韩锷。韩锷不善说话,所以这番说辞都是杜方柠来编的。

杜方柠对他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大哥,外面好像有动静。”韩锷一点头,身子飞腾而起,一闪就出了帐门。只见他在帐外疾行一匝,外面有翅膀扑闪的声音传来,接着一声低鸣,韩锷再进帐中时,手里却提了一只寒鸦。他出手迅捷,纵飞如电,看得李长申目瞪口呆。李长申这次出使塞外,本来一直就心中打鼓,对自己安危全无把握。如今从天上凭空掉下来两个高手护卫,分明对自己并无恶意,如何还不心里念佛?何况面前这两人一个形容削挺,望之可敬;一个语声清畅,观之可亲,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就不生好感。只听杜方柠道:“李大人,从今日起,我兄弟二人就扮作大人的护卫如何?以免羌戎王属下宵小对大人不利。”

李长申还在沉吟不语。杜方柠已开口笑道:“想来李大人是不放心我兄弟的本事了?”她不待李长申开口,已突然猱身一进,欺到韩锷身前,一掌就向他肩头按去。韩锷塌肩一缩,杜方柠左手却突出匕首,已刺向他胸口,韩锷伸腕来拿。他二人为了要让那李长申看得清楚些,一招一式交代得极为清晰明白,还故意放慢了些,李长申却还只觉得他们出手如电。

一时帐内只见鹰飞兔起,两人随手演练了几招。他二人从来还很少这般当面对搏过,开始只是为了给李长申见见自己的手段,交手几招后却动了些兴致,拳来掌去,斗得煞是激烈好看。李长申开始还能见到些身法步眼,到后来却只见得到拳影匕芒。他惊得合不拢嘴来——就是大内高手,以他所见也不过如此了。他生怕这两人伤了彼此,忙一拱手道:“二位壮士,快请罢手,下官多谢了。就如二位所请,委屈两位给李某当几天护卫吧。”

那韩锷与杜方柠对视一笑,两人一合手,四眼相望。四手交握,停了下来,他们深知要想靠近羌戎王大是不易。李长申出使塞上,倒是给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这几天,他们也曾屡次出马在路上拦截李长申的行伍,没想却一直都错过了。直到李长申行到青草湖边上时,他们才把他的队伍找到。见李长申果允自己所请,两人目光中不由都有了一份欣然振奋。

一连几日,李长申虽到了青草湖,却一直都还没能见到羌戎王。一直是羌戎王手下使者出面接待的,说道羌戎王游猎未归,要等几日才能见到。韩锷与杜方柠都扮作了侍卫服色,行动却是要较先前方便得多了。杜方柠更是没几日就与李长申的属下混得相当熟,打听来好多消息。听说朝廷有意与羌戎王和亲,选中的却是朝中一个贵戚之家韦家的女儿。杜方柠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愣,回去也就没跟韩锷提起。

韩锷这些日子操心的却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熟悉青草湖一带的形势。他现在的身份虽也多顾忌,但还是方便了许多。但羌戎人的内情他也不便多加探查,只是地形上摸清了个大概。

这天,却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雪不算大,据队伍中向导说,今年的雪却来得好迟,足足迟了有一个月的光景。李长申属下多是关中人,还很少看到这么早九月的雪,人人只道大是寒冷,韩锷与杜方柠却动了兴,骑了马出去踏雪。雪地里活动了下,两人的气色却也活泛开来,只见杜方柠的脸上有红是白的,极为娇艳。雪地里跑过了一只獐子,杜方柠高兴起来,提起身直追。韩锷也兴动,跟在后面追去。杜方柠知道韩锷有好生之意,并不用刀箭,两个人发力疾追。在路途中杜方柠还先出手,阻挠韩锷,免他抢到前面。彼此一时嘻嘻哈哈,玩得大乐,直追得那獐子仓惶无路。被韩锷堵住去路,让杜方柠空手捉到了,抓到怀里,厮玩了好一会儿才放了它。杜方柠因一路疾赶,脸色潮红,见韩锷半笑地看着自己,不由斜了他一眼:“看些什么?”

韩锷伸手掠了掠她露出帽外的散发,笑道:“难得看到你像个孩子。”

方柠却累了,抱膝坐在雪地上,微笑道:“你喜欢看我这样是不是?锷,其实呀,你想要的即不是妻子。也不是情儿,而只是一个女人,是不是这样?你喜欢的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和自己一样,你不喜欢人有身份。但偏偏遇到的是我这样的在尘世中有太多身份的女子,你……后不后悔?”

韩锷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所说的是自己还从未想过的,不过她说的好像真的大有道理。他默然了会儿:不错,也许,只有在这荒凉塞外,在杜方柠真的抛绝所有闺中少妇、江湖健女、朝中权贵、杜家女儿……这种种身份之后自己才真的能与她无牵无碍地呆在一起吧?因为说起了这样的话,两人的心一时也静了下来,四周都是茫茫的雪。那么空旷,那么寂静,这样的天地,虽然孤独,却大是符合韩锷性子的。但他有什么权利让方柠这样的一个女子陪自己这么寂天寞地的慢慢苍老呢?

好多事是不能深思的,一旦深思,再欢快的快乐背后原来也是那么的苍凉无奈。两个人的心理都凉了下来,凉入心骨,但在这冰凉冷漠的尽处,觉得一切似乎都穿了、破了、无所倚仗、无所堪寄的时候,却又觉得彼此那浮在这苍凉雪地上的一点热情与一点愿力的温柔是如此美好。他们本来分开坐的,这时韩锷却低着头伸手来握住了方柠的手——“执子之手,也与携老”也许是有文字以来最哀伤最哀伤的一句诗了,他们两人也都有携手同老的心意,问题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携老呢?

遥远的洛阳像是梦中的一点瑰红。杂着污浊,杂着烛烟的气味,杂着人世间所有的欲望与由欲望而来的所有纷争、折挫与快乐,那是一个“有”的世界。杜方柠在心里骨里鄙视着它,却也珍爱着它。她要的是在那个世界中可以有一人可以帮她助她,听她说话,与她携老。而韩锷呢,他不喜欢那个“有”的世界,可难道他真的要的只是一个“无”的世界吗?那空空荡荡,自由得多到让你甚至恐惑无依的一个世界?他要的是在那个世界中有人与自己同立于滔滔浊流之外,崖岸自立,自构所思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