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赋 第十章 玉娘湖上月应沉(第2/3页)

余小计目眦欲裂。他一落地就要回奔相救,手却已被等在那里的赵卓牵住。他被赵卓把身子一送,已送上了一匹马的马鞍。赵卓用力在那马臀上一击,那马已惊驰而起。四周都是行人,还有小商小贩。夜很明,那是灯明,但灯光下的街市人群其实很暗。余小计才待扭身,却见赵大哥也腾上马来,却把他的身子一压。余小计耳边只听得暗器破风的声音,然后听到赵卓一声低哼,知道他已受伤。小计才待挺身出手,可他于这稠人广众中的围杀全无经验。却觉赵卓把他的脖子一按,余小计整个人忽被他塞入了马腹之下。赵卓却昂坐马上,加鞭疾驰。这里本近东市南边的出口,余小计身在马腹之下,此时才得出刀。他怀里一直揣着锷哥的短匕“含青”,可他的刃短,但他匕尾缠的有丝索。赵卓手里的一根套索也远攻近袭,飞快地已带着小计冲向了东市南面的出口。

他们才一到出口,那面却有几匹马儿和七八个才赶到的胆卫已等着。赵卓手一挥,小计已被他掷出,被那边胆卫接个正着。余小计还不及说话,人已被一个胆卫拉到马上,向南疾驰。他回头一看,却见赵卓重伤之下,忽有一道刃芒飞起,赵卓的头已飞了出来。

东市之外,光线本就已很暗,那头溅着血飞向暗处,赵卓的眼却还怒睁着,看着小计奔跑的方向——他是死士,他们可以刺杀小计,但他死也不会让敌人得手的!

连玉传令派出的人赶到太平坊漠上玫的住处时,突然发现,这里情形不对!

那是一个花园,不大的花园,可园中此时枝叶凌乱,分明藏得有人。——他们连这里都知道了?韩帅知小计思子台有警,就要请漠上玫出马以助一臂之力。报信的人在连城骑呆过,知道那个女匪的实力。他知道自己要传的信极重要,才待开口示警,同时也扑向那个还点着灯的房间,这时脖子忽被一根绞索套住。那龙城卫兵士拼力挣扎,可口里开不出一点声音来,他听着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他的使命未完,他不甘,他不甘啊!

安上门外,平康与宣阳两坊间的街道却远不如东市的热闹,反而阒寂无人,显出一点黑暗——今日长安城的热闹都集在宫中与东西二市了。一匹骓马忽驰入这条街道,它奔行甚快。这里,离思子台已经不远。

这条街太黑了。那骓马才驰过一个大宅后门边,门匾后突冒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手中双刃俱黑——这才是今夜真正铁打铁的硬悍之局,这一场伏杀,已埋伏好久,要刺杀的人就是如今名扬漠上,驰誉两都的韩锷。伏击的人是“双刃”韦铤。他情知韩锷盛名之下,断非虚致。但他今日不是当面对搏,而是伏杀。他的双刃俱用墨色涂过,在如此黑暗的街道上黑漆难辨。而且双刃内劲一正一反,交相抵消,他这一击,可是无声的。

他与韩锷当日曾在含光门口一见。那日,他们不惜扮作吴必正的仆从——六个高手:商山四皓,卜应与他。那一见的暗争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闷气:居然让他跑了!可今日的暗袭,他必须得手。否则他“双刃伏击,百无一漏”之名还如何叫得下去?

可马上之人似全无警觉。越是这样,韦铤的心中越是警惕。就在他双刃已及马臀,马上人却不觉之际,空中忽暴起了一道银光。那银光似突然炸在街心,突兀而起——卜应本应在街边檐上,他的刀光怎么会在街心突然亮开?韦铤与卜应齐名二十余年,与他同在东宫供奉也近二十年,但他也还是摸不清卜应的刀会在何时出现——“不测刀”果然不测!

可更让他不测的事却在后面。他只见一颗人头飞起,还未辨出是谁,已一击倒退。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人头已失,马儿却还在前奔,一路洒出了一道血水。卜应似乎也惊呆了——他没有可能这么轻易得手。他与韦铤互视一眼,呆了一呆,突然面上变色:“那不是韩锷!绝不会是韩锷!”

——那么,韩锷在哪儿,韩锷现在在哪儿?思子台边,余小计此时却也在心头叫着:“锷哥在哪儿,锷哥你现在在哪儿?”

韩锷此时却还在宫中。

他一听到消息,吩咐完连玉之后,身影连闪,摆脱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借着暗影,他身形反向北折,就奔向了长乐殿。

——今日之局,敌手即已算定,他们当然也会算到了自己。小计一刻在自己身边,他们一刻就不会动手。但他与小计此刻即已分开,想再会合想来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仅仅宫墙之外,他们一定已准备好了自己的到来——那一定、是一场围袭。虽说自己不见得怕,但是,只要一有延挨,小计这次只怕就真的身陷不测。

他想起当日含光门中见过的那六个人的脸,心里一阵惊悚:那六人俱是高手,如果当他们联手之围袭,自己只怕一时间就万难冲出。所以,他的选择反而是长乐殿。

韩锷忽然定了定心神,此时他已身在玉娘湖边。所谓玉娘湖,其实只是一个潭,距长乐殿不远,只隔了一个宫院,玉娘湖边绿柳扶疏。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他要藉这一口气的时间自定心神——东宫太子身边,他料不定有多少人守护。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能撕破这脸。可这口气一吸,他只觉不好,肋下隐隐作痛,心头反而更乱。当日初听父亲死讯时,他就大哀伤身,知道已损及自己炼气的根本所在。其后,他借着堂堂一怒,剑废艾可于怡王府,以为已压服住了这股损达根基的伤势。可此时一口气吸罢,他才感觉,自己气息运行已颇多阻碍!

他心头悚然一惊,这一身修为,就是他所持的立身之根本。可是——他心中忽惨痛地想到:他早以为自己已淡忘老父了,可父亲的死,还是给了他这二十多年来最沉痛的一击!可这种沉痛又无可诉说。

自入长安以来,朝政牵绊,到处掣肘,他的修习就时断时续,自己也觉身上锐气似乎已丧失大半——他已不再是当日默默无闻,可以拨剑一击,披刺八荒的少年。——倘来轩冕,倘来轩冕,人人都看到他扶摇直上的荣光,却没注意到,在官居二品、声名一时无两的那一刻,他仗以处身立世,锐意图存的那一股锐气修为却几乎大半溃散。韩锷心头其实早已警醒,但不是他不甘苦修,耽于富贵,实是身边局势已自然地扰乱了他的修为。

目前他在长安所处之局,确实也让他左右为难。在东宫与仆射堂的交争中,他初来乍到,本来势力极弱也最弱。但那个本还平衡的天平上,他的突然到来却给那平衡之局增加了变数。这个局势似乎已摆明他袒左则左胜,袒右则右胜。——偏偏这又远非他当日远居西域十五城时所面对之局:与羌戎之战,你死我活,是一个明白的选择;可这朝政之争,手心手背,哪一种杀戮都是他无力付出也不忍担负的。东宫当政,仆射堂陈希载手下的那个文官系统,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如东宫一倒,天下会不会乱,不说别的,只怕方柠一家也会立遭不测。他们这些人又各掌兵权,这实是一个危局。虽说这些人所为一向为韩锷所不喜,但他知道,这就是人世。他无力造就一个清明的新的人世,那他就无权毁掉那个陈腐苟生的旧的规则。那个规则中,有多少人就是那么苟且而认真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