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五侯散 第一章 上帝深宫闭九阍

时间过得好快。——春三月,韩锷独镇碛石堡,六个月的时间就那么地过去了。好多事,你身在局中时,只觉得身边一切千头万绪,摸不清头尾。只过等回过头来,似乎才能把那一切梳理清楚。

这里距洛阳足有两千余里了吧?他离开洛阳,也有近四个月了。——当日长安太极殿中,左仆射陈希载与太子太傅韦灵的两班人马分庭抗礼,场面一时极为紧张。韩锷缓步上殿,太极殿中空荡荡的,仆射堂与东宫门下的重臣在场共有十余人,但殿太大了,朝中的发难大概马上就要在这太极殿中爆发。而宫外,陈希载门下的左金吾将军褚士健与东宫手里的神策军想来正预谋着夺宫之变。但谁都没有抢先说话,连同韩锷,所有的人都觉得脚下太极殿那厚重巍然的地基象都在颤。韩锷缓步上堂,他心里头一次涌起这种担负天下的责任感。昨夜,他一宿没睡——从紫阁峰回来后,从俞九阙传递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开始,他与俞九阙之间的消息往来就一直没有断过。只见韩锷面色冷然,他冷冷地扫了在场诸人一眼,殿中俱是当朝重臣。入仕之年最少也有三十余年,但被他眼光一扫,还是人人不由心下一颤:面前的这个韩锷,他也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吗?如今宫城禁卫,就都在他手下的肖珏的掌控之中。连长安城的治安,也半入他麾下勇将乌镇海所控。他对这个突然的消息会如何处理?无论东宫还是仆射堂的人,都不情愿与他轻易翻脸,因为他们手下的实力本来相近。长安城附近驻军近十万,除去虚额,加上无定见之辈,左金吾将军褚士健麾下二万余骑只怕都能为他调遣得动,他是支持仆射堂最有力的军中之将。而长安城内外,另有神策军近万,这却是太子门生张辉所操控了,另有老将军王横海坐镇新丰。但这些军马的起动,毕竟还需要时间。长安城中,尤其是宫中,起码此时兵力还都在韩锷的掌控之中。陈希载与韦灵心中都不由焦躁:这小子,突然成了新贵,扶摇直上。今日宫中之势,搞不好,却让他袒左而左胜,袒右而右胜了。

韩锷突然轻轻吐了一口气。殿上的人,却无一不把眼光盯在他腰侧的剑上——他是边庭之帅,北庭都护府尽在其麾下,圣旨当日特许他禁中乘马,带剑上朝。今日,东宫与仆射堂不由都最关心其剑锋所向。

韩锷却缓缓开口道:“诸位大人,宫中出事了。”

他定定地抬起眼:“皇上昨日遇刺,内侍身死,皇上身负重伤。如今,九阍总管俞大人正在全力救治。依眼前局面,诸位大人今日却不能出宫了。就是为了礼制,皇上危在旦夕间,诸位大臣也该陪侍于侧不是?我已令宫中禁军闭锁宫门,各位大人且在这殿上恭候圣安吧。”

陈希载与韦灵两人都面露惊诧,姓韩的居然会玩这一手?他们心中一时都转侧不定:到底是皇上真的未死,还是韩锷要锁闭宫禁,密不发丧?陈希载猛地盯了韩锷一眼,心下却在想:九阍总管俞九阙向不交接外官,怎么,照韩锷的口气,他与俞九阙在这件事上已有一致之意?

只听韩锷淡淡地接着道:“我昨夜一接到消息,已传出八百里军情快递,命驻守新丰的王横海王老将军与驻扎洛阳的古超卓古兄小心防戒,务必稳定两都局势。军中有敢为乱者,杀无赦!”

最后三字一出口,他身上突涌出一股沛然的剑气,那是杀气。是他统领千军,鏖战塞外,戳力边庭时养就的杀气。他此语一出,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心中震动极巨。王横海是东宫门下名驰一方的老将,而古超卓却出于仆射堂,他们双方对这两人都寄望极重,怎么依韩锷语气,此两军却在他的掌控之中?什么时候起,他们三人会已同盟交厚了?王横海驻守新丰的军马不过万余,古超卓守卫洛阳的军马也大致就是此数。但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知道,这两批军马虽少,但却最是可怖的。因为,老将王横海练兵之勤,天下皆知。而那古超卓手下的军马,却是调自北庭都护府韩锷帐下,那可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只这两处精兵,只怕就可当朝中一贯养尊处优的士卒十万。其中韦灵心思更为忧切:他们今早密谋,太子贽华倚仗王横海处极重,神策军不过万余名。要以之抵挡左金吾帐下的近三万禁军,只怕大为吃力,他们所倚仗的也就是王横海那新丰之营了。这时,却有陈希载手下人神情严肃地奔到殿上来,在他耳边密语。陈希载在一边听着,虽一向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面,但脸色还是不由一白。只听那人低声道:“丞相今早派去传信左金吾将军的裴御使有信儿传回:说他晚到了一步,他到时,紫宸中老六陆破喉与老三吕三才已经到了。他们夜半前来,说奉有圣旨,褚将军只有接待。裴御使到时,看样子,褚将军已为他们所控,因为中军帐中,只有陆破喉与吕三才跟褚将军把酒共座。陆破喉的那把成名之刀‘金鳞砍’就横放在膝上。以紫宸中的人能耐,褚将军只怕还不知确信宫中确信儿时,生死已为他们所控。”

陈希载脸上的汗都要滴了下来:难道俞九阙居然力助东宫?却听韩锷缓缓道:“据紫宸与韩某这一夜所查,谋刺皇上的凶手只怕与已获罪收监的太子妃之父曹蓄厚大有关联。诸位大人,这等犯上不伦的大逆之事,是否要确查个水落石出?”

他说话时眼睛直盯着韦灵,口里问的却是陈希载。陈希载一时也断不定韩锷心意所向,但马上还是作色道:“当然!”

韦灵的额上微微出了些冷汗。韩锷的矛头所向怎么已直指东宫?只听韩锷道:“那好,今日我们就要三司会审,请刑部、大理寺、与按察院把这事尽快审理个明白,但有身后余党,一定严惩不贷!”

陈希载面上微现振奋。却听韩锷叹道:“各位大臣,当此多事之秋,各位还望约束手下家奴,在长安城中勿增变乱。一切,且都等到圣体万安后再说,这可与各位的身家性命相干。”

三天,以后的三天时间在韩锷都是一粒沙一粒沙地数着那个沙漏数过去的。这三天里,无论对韩锷,俞九阙。陈希载,还是对太子贽华,以及与此相关的所有人,只怕都是一个巨大的煎熬。韩锷到底是什么打算?皇上到底有没有死?他与俞九阙,还有驻守长安洛阳的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的结盟到底又有多么结实?这些问题时时在拷问着东宫与仆射堂中最高的决策者。在宫外,也时时地在拷问着余婕——这个时机对她与她大荒山一脉,可以说是最好的时机了。她处心积虑,所要等待的就是这一天。她无法亲身逼迫韩锷,她能逼迫的就只有余小计了。但余小计从始至终没有吭声,最后只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想做什么皇帝。婕姐,你死了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