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惨日(第2/3页)

裴红棂看向那已长满了荒草的校场,这是昔日威正镖局全盛之日教练子弟的地方,余老人站在那儿显得又衰老又庄严。费严一句话后,余老人本有些驼的背就似乎直了。天上,是一天惨日。余老人一反手,就掣出他背后的那把大关刀,刀长三尺,阔八寸,那一天惨日砸在这荒芜的校场中,那刀就是这片惨日中最暗哑的光。然后只听余老人说:“你无权拿我们镖局的孤寡开、玩、笑!”他一字一顿。分明那“犬刹”费严的话已刺到他心中神圣处。世上总有人不肯一切都以滑稽狂荡为时尚,如果有人敢干犯他心中圣地的话,他会一语拦断的!然后他并不侧头,口里却喝出了一个字——“砍!”

裴红棂一激灵,知道这一字是喊给自己的。她用尽力气,一匕首就向第一个绳结砍去。然后她眼前一绿,那绳索似缀着什么,一断以后,就向后抽去,飞快不见。却见校场上空有一片绿色的大布天幕般罩了下来。那块布长达两丈,阔有五尺,猛地遮天蔽地地泻下,校场中人无不大吃一惊。

余老人就在那时出刀。他用的是大关刀,这一刀劈出风雷隐隐。惨淡日光中,他白发蓬飞,更显一种极为孤惨的悍勇,他这一刀劈向费严,这招名叫“挽弓挽强”。

费严大惊,疾退,就在他的退后中,他胸前一块作护心用的狗皮已爆裂开来,为刀风所破。那狗皮本经百般硝制,是他护身三宝之一,狗皮一裂,他胸膛裸露,险险让开刀刃,但刀风还是在他枯黄的胸口留下一道红痕,五脏六腑之间只觉翻来覆去的难受。

五牲杀没想到这老头老了老了,出刀还会这么快。只听余老人又喝道:“砍!”然后一刀横抹,直劈向“牛刹”高罗。这一招是大关刀的第二招“用箭用长”。

裴红棂虽为女子,但也觉心情激荡。她爱愈铮十余年,只为在他的宁淡中读出了在旁人身上读不出的两个字:风骨。而今日,她却在一个衰朽老人身上,读出了另两个字:英雄!她望向她刚才砍落的第一块垂下的布幕,上面大大地写了一个字:请。字不好,但意兴豪飞,可能正是此老当年的笔意。她运尽腕力剁向第二根绳,又一幅布幕落下,还是老旧的绿色,但已与前一块绿得不一样。上面也只有一个字:从!

这一幕落下,晃花了五刹的眼,余老人就从布后出招,一刀就劈进了本已受伤的牛刹高罗之心口,高罗惨退,但刀跟着他,他退到哪里刀就进到哪里,他终于避之不过,任由那刀剁进了他胸骨三寸,萎然倒地。余老人全无慈悲,口中又喝道:“砍!”

裴红棂手起刀落,第三字现身,却是“绝”之一字。余老人已使到他大关刀第三招。第三刀名唤“射人射马”,这一刀变抹为削,转削猪、马两刹之双足。二刹疾退,却也打出了他们绝门暗器“射影含砂”。这暗器名列“东密五毒”之一,端的非同小可。好在余老人有蔽身的布幕。对方射影含砂一出,他就不见了。然后余老人第四声“砍”已叫出,第四块布幕落下,余老人以布幕一卷,卷住了那蓬青砂,当布幕荡回原形时,裴红棂才看到上面已被毒砂蚀破了好几个大洞。依稀犹可见到的残字是“处”。静如处子的“处”。

余老人却动如脱兔。他第四招再次劈向“犬刹”费严!“擒贼擒王!”——余老人一喝出口,他不能给对方一口喘息之机来重组反击。他老了,体力不会支持很长久,他不能允许对方反击!

费严退,还是退,口中大声地喘气,心中已在后悔惹上了这个老丧门星。裴红棂虽不解武功,但敏感于节奏,已看出余老人是要借威正镖局当年的七块旧布幕之哗然落地惑敌心志,助己意气,激发杀心,昂扬斗志,她也已见出余老人那大刀之间的顿挫之迹。

余老人第五声“砍”开口的同时,裴红棂已砍下第五根绳索,一个“读”字从天而降,这一下配合更为默契,余老人这时的一招叫做“杀人有限”,却是一式阴平刀法,以阴平对阴毒,“羊刹”张天翅本一直没出手,跟在余老人背后准备暗袭,可那块布幕一落,余老人忽然不见了,然后,他在自己喉间读出了一抹凉意。他惊诧了下,大关刀还能运出这等平寒小巧的招术?随着他喉间一抹鲜血飙出,他瞪着眼颓然倒地。

不可能——“羊刹”在倒地之后还觉得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练成大关刀后还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们才会用的“小解腕十七手”。那是匕首的招术呀。

但今天余老人做到了。所以张天翅死了。但就在余老人杀死张天翅之际,犬、马、猪三刹已有了一息之机。他们重提一口气,立在场中,互相背靠,六只怨毒的眼睛罩定了余老人。是他,在没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杀了自己一方的两个人,一手破了五刹阵。他们非杀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两个人,但余老人杀气已泄。所以,反击的时候到了。

余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过神的三刹的反击极为激烈,满天都是砂,飞砂,不能沾上一星半点的砂!而他们三人脚步凝重,空谷校场中传出巨石滚地般的声音,像一只只大象在这空谷中踏着,他们踏的是余老人已经不多的生命。

——飞砂走石、尸解天下,这正是五刹酷绝天下的绝技!余老人的刀却像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旧旗。风雨飘摇中的旧旗。白发萧驳的旧旗!

裴红棂看着余老人,才发现,他原来真的只剩有一只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关刀分外沉重,本来就是该用两只手来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窝夹住大关刀柄。裴红棂忽然很后悔很后悔请余老人出这一趟镖,为什么还要拉上这一个耿介老人呢?自己娘儿俩死就死吧。死说不定反而是和愈铮的团圆。

为什么要再拉上这老人呢?

树洞里还剩两根绳。

“余老人怎么还不喊砍?”裴红棂想,她的手心已全是汗。她望向场中,余老人明显已更落下风,他忽喉头一耸动,但没叫出,好在裴红棂与他似已有了心灵感应,在他出口前,手已剁下,一个大大的“侠”字从天落下。

一线之机,只有一线之机,余老人获得了一丝喘息,但他要她连砍两个绳结!可他张口要再叫“砍”字,丹田之气却已全运在刀上,喉中竟出不了声,这一急急得他满脸通红。他已老了,他在苦战三个年轻人,他只有这一个机会!他要最后一块布幕!可他喊不出,喊不出!

裴红棂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懂了老人的刀意,但她砍断第六根绳后,不知怎么,一咬银牙,挥刀向第七根就砍去。拼了——她想,拼了!当时拼却怒颜红,就是这样一怒,这样一红吧?如果她错,那她自刎谢余老人于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