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水飘灯(第2/2页)

瘟家班之所以倾力而出,其实不是为了顾忌裴红棂,而是余孟余果老的大关刀与鲁狂喑的千劫万度,那两个老人的垂老雄风几已不可磨灭地印在了他们脑海里。而且这里是江西——东密灭寂王属下也一向不肯轻入的江西。他们必须一击得手。因为这是裴琚治下,他们不能不担心裴琚那看似温和的人一旦出手的连绵反击。所以这一次,他们调用了几乎江赣一带的全部势力。只是他们只怕也没想到,裴红棂竟没有和余果老与鲁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红棂知道有这些人正在旁边将她窥视,她的心里会不会有恐惧?她在夜风中轻轻地掠了一掠鬓,人鬼殊途,夜天遥递,当真是——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她一垂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愈铮,你我钗钿之约,竟已如此轻弃?

温老大亲自出手,岂有空回之理?他虽眼见只裴红棂一个女子只身立在那里,却也不肯轻忽。只见他一挥手,温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温老大轻轻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声,只见温老七身形一晃,就已退后。

瘟家班七班头中,本就以他一向最身法灵动,行藏无迹。只见他轻轻后退,不过三数丈远,微微一耸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棵大槐树的树冠里——那里可以监视所有通往江边的田畴小径,温老大的安排果然精细。然后温老大相继招手,樊快只见他招手间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温老二、温老三、温老四、温老六就应招前来,然后各带属下,悄悄潜行,分向两边,已成包抄之势。

温老大沉吟了下,他还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会不会还有后援?为了颜面,他也不能让她在自己手下再次借水脱身一次。只见他最后一摆手,“混江螭”温老五走了过来,他低低吩咐了几句,那温老五就带着几个人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水里。他们是绕至远处,悄然下水,当真鱼鸟不惊,全无声息。

温老大又筹措了一会儿,四处检点,直到满意,自觉布置停当后,脸色才微微转温。

今夜,原就是必杀之局——他要生杀了这裴红棂,灭寂王属下行事从不姑息。他还要带回《肝胆录》。想及那《肝胆录》,他脑中不由转了下念:肖愈铮那一介书生留下的这一卷《肝胆录》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灭寂王得杜不禅之托后,就会传下死令——务必在那事物转手前拿到它?他紧紧地盯着裴红棂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关联至重的肝胆之录,难道就真的在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他脑中正自转念,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举动。

可那盯着他的只有一人,所以究竟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倒还难说了。

那是一个头蒙轻纱的妇人。那妇人比他还要先至,正悄悄地隐身于一片树木的密影里。她想干什么?又在等什么?她来得早,所以温老大也察觉不到一丝她隐身于暗夜的形迹。

那妇人只见温老大处置停当后,迟疑了下,面色郁闷,一脸青绿之气忽然大盛,然后他猛一摆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轻轻吩咐了几句。只见那樊快连连点头应诺,然后便悄然离去。他走了后,温老大就在静静地等着,那妇人也就一直静静地一动不动。

月色朦胧,隐隐可见的只有温老大脸上的青绿之气。还有,就是那妇人脸上面纱的拂动,吹动她面纱的是她口中那细微得几若全无的一缕呵气。——她和温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着那樊快即将传回的讯息?

就算知道有人正窥视自己,裴红棂此刻还是会一无所惧。不为别的——不为她生来是什么异于常人、不让须眉的烈女,只为此时,她心底正在将一个人想起。

那是,愈铮。

有一种人,让你在想起他时,就是在一场彻骨缠绵中也会感到一种坚强孤执。

——到底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一个女人用一生来爱?裴红棂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是不是在你最缠绵时却发现他最坚韧的存在,最空落时感到的是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执?裴红棂忽然觉得愈铮就好像一根硬硬的钉子,深深地扎入她一个女子所有的梦幻空华,有时不免像所有世人一样虚无空软的灵魂里。只要他在,只要他曾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那根钉子就会永远标挺地钉住她常想放弃的生之意义。她微微一梗脖颈,心中忽有骄傲清亮如斯——愈铮在她心里已如一首清亮古迈的歌,反是在他亡后,她才更深地感到他对自己的全部意义。她站了多久?露水已浸着她的脚腕口湿了上去。她是一个不解武艺的女子,自不知身后有一个人影已疾驰而回,那是樊快——裴红棂全无感觉,因为,她正全身心地倾听着那一首久远却又清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