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罢、歌舞(第2/4页)

苍华一抬眼,今日,他潜伏于此,暗护裴琚,可以说,已违背了华苍二姓的族规与苍九爷的严命。可,苍九爷纵是他钦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苍家子弟共同的苍九爷。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独自暗暗仰慕,独自拥有,独识其风采的裴琚。

猛地,一抹杀机从他的额头升起。他额下那对一字的眉一拧,他双目的瞳孔忽然缩紧。

戈阳苍家本出身鹰爪门,这一手鹰眼之术苍华可以说是自幼修炼起的。他盯的是满芳楼一个送菜的伙计。

——这个人不是平常的伙计!

——杀手,清流社的杀手。

——这人,他已找了好久了。既找到了一个,就不难发现其余的暗伏同党。

这批人一共八个,苍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再重又确定。没错,一共是八个,有一个隐身于平常士绅之中,还有两个化身为他的仆佣,坐于滕王阁倒数第二层中。而那个端着一尾鱼正要送上楼顶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场杀局的前奏。

苍华游目四顾,还有四个,或扮为平常百姓,或乔装成老迈村妪,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贩,或负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后,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后仓皇急退时所有可能的退路。

苍华的手一紧,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块琉璃瓦,几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出手?他的眼前浮现出苍九爷那一张严厉的脸。如果出手,以苍姓一族的族规来说,他几乎就是反出苍家了!对于苍姓一族,他本没有什么依恋,从小他们对他可未见得好来。可是仇恨压迫有时反而会把一个人和一个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冲破这一层牵系,可严厉的苍九爷却是横在他心头冲不破的一层屏障。他从来不怪苍九爷对自己的严厉,他是一族之长,是他以六十龄之身,怆然挺立,给苍氏一族上上下下的热血子弟、衰颓父老以一个完整的家族与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调教的护卫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侧,应该也可以应付得了这一场危局吧?

可,苍华的手指忽然狠狠抠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裴琚他现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给万生众姓以一个安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送予东密与他朝中政敌的可乘之机。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乱,他是一向平大祸于未发之前的,这是他立身当朝最让上下交赞的一样政绩。如有骚乱,纵可压服,已失颜面。以后裴琚所渴望的升迁也就会变得很难很无望的。而苍华,他是一直想凭己之力,护住裴琚,托起他,让他一朝可以纵翮而飞。

苍华心里冰炭交催,然后他一注目,却见裴琚在看罢那名刺时忽一抬头,目光难得地一现悠远。

——他的心头在想起自己——苍华心中热血一冲,裴督爷此时的心头想起的是自己。

妈的!不管了,不管了!什么家累族规,什么苍九爷的严命!他要帮他,帮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景仰的裴琚,因为他正想到自己!

阁内外的人根本来不及看到什么,只听到半空里忽然响起一声鹰鸣。那一声突然传来,底气苍华,声音嘹厉。

众人心头一惊之际,只觉得被那一声叫得茫茫一失。然后有反应快的人一抬头,只见半空中似乎正有一头大鹰划过。那只鹰张翅扑袭,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会有人认得那是苍华在弋阳苍家中独得的“附物役形”的鹰隼大法。那苍鹰般的影子直扑向滕王阁最高处倒数第二层,中间只在一棵老槐树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后它凭空下袭,只听得有人“啊”了一声,全没看清楚前,那个满芳楼端鱼的伙计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阁外的湖边飞掠而去。众人却根本来不及想到什么,只见到地上一个摔碎的盘子与那条热气腾腾的鱼。

滕王阁下本伺伏的四个乔装杀手的面色却变了,阁上的那个乡绅和他的两个随从面色也变了。他们悄不出声,于众人抬头仰望之际,悄悄退出人群,向湖边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个嘶哑而兴奋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么?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听一个中年人喃喃应道:“鹰!好大的鹰,好大的一头鹰抓了满芳楼的一个伙计去!”

鹰?裴琚心头灵光一闪,然后脸上就难测其深心地笑了起来。他一摆手,那底下一层的阁内,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抱笙按竽,清吹小唱起来。

不一时,滕王阁内外就已恢复了平静。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护住千家万户衣食安稳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会表现出一丝犹疑。虽然他今天还是有意地表现出一点软弱无力。

——这个世界,你处于其中,其实绝不可能真正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码要看起来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争斗且让它暗隐于地下,练达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间所有的是非对错。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点这样的日子,一点虚华的热闹,给平时在欲望途中争竞惯了的小民牲灵们一点普天同庆的假象与休憩。

——政治,政治对于他来说,不只是那些险恶的朝争廷斗,还包括一定要适时给这苍凉天下、危乱时局涂抹上一层金粉的。粉饰后的太平会一定程度上熄灭人心里那一份思乱之欲,给人们一个虚幻的假象,他们才会听话地跟着你走。不要试图给人看到什么真的真相,没有人当得住的,他们要求的快乐,不就是当政者可以让他们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吗?

裴府的小戏在江西一地可谓名贯一时,平常人等闲也听闻不到,所以这时,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时不由人人噤口,竖着耳朵,听那半空里飘来的清音细韵。

裴府的小戏果然非凡,只听这时,笙箫俱住,裴府戏班的当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赵氏孤儿》:

【正末唱】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囚死在冷宫,也不是有血性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程婴云】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裴琚听着,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触心。赵氏孤儿,复仇伐命,他忽对着满座缙绅呵呵笑道:“呵呵,赵氏孤儿,赵氏孤儿,没想却唱起了程婴的故事。当今天下,不知有几人还有胸怀——抱揽天下如揽孤儿。”他口里说着,眼睛似看着在座的诸位,可目光却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远处。他的脑中,这时想起的,居然是那个他自己也没见过几面的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