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倒影塔〔二〕

经过昨日城西门一闹,大多数的北漠商队都出了平朔城,城中最热闹的对外商街崔奇克一下子冷清无比。这条唯一以北漠语命名的街道有着众多北漠人经营的店铺,不过它们现在俱处于闭门关铺的状态,留下来的北漠人也不抛头露面,不知缩到了那里。凉州人开设的酒家客栈倒是继续营业,但是由于时间尚早,以及受到了劫狱事件、西城门事件的影响,酒家客栈里没有什么顾客,街上亦难见人踪。

此时,一个人影倏起倏落,眨眼间已经冲入了崔奇克街,这人正是身负重伤的李无忧。

他一路奔掠,突破了大罗教的重重围杀,没有滞留一刻。然而一进入崔奇克街,气氛就变得不一样。

李无忧遥遥望见长街的街心处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独特的胜雪白衣,左肩处霜花环带飘萦,右臂处则白绸密匝紧缚,他双手驻剑而立,低首无言,早候于此,白衣男子感应到李无忧的到来,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抬头。

他咳得是如此的厉害,身形颤得像是风中的剑穗,捂着嘴,鲜血却仍从指缝里滑溢。

一名典雅如诗的女子守在十五步外的酒家门口,她幽幽看着剧咳不断的男子,眉心哀愁凝结。

白衣男子终于止住了咳嗦,站稳了身体,拔剑出鞘。这是一柄通体皆银色的宝剑,宝剑剑刃初现,剑光闪耀似阳,白云一般的剑鞘再也遮不住它的迫人锋锐。

这一瞬白衣男子的眼神灿如晨星,身躯笔挺如枪,他挥剑遥指李无忧。

随着那人剑尖的轻移,李无忧顿觉一股强大的剑意升起,这股剑意凌厉、森寒、慷慨而又激昂,在其之上还蕴籍着一种孤高的洁傲。长街漫漫,宽阔空旷,只有一人,只有一剑。但是这一人一剑竟是无法回避的。

一人便锁住了一条长街。

这种气势令李无忧记起了一个古老的家族。

这个家族以血为誓,辉煌数代,他们视死如归,一诺千金。虽然因为过于严苛的信条而导致家族的衰落,但是李无忧一直很尊敬这个家族的作风。

他甚至对陆家死士的日渐凋零感到惋惜。

今天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陆家的死士竟是挡在了他的路上。

陆家的死士不设局,不埋伏,他们只出现在目标避无可避的场合,狭路相逢,施予致命一击。陆家的鼎盛时代太过遥远已经无法追溯,人们知晓的是死士正处在漫长的下坡路,至少在人丁稀少的这一代还看不到复兴的希望,可是越没落,就越是要证明,陆家死士慨然骄傲的作风犹胜往昔。

陆云决本不愿在此时出手,这个时机配不上他的盛装衣语。

向一个被围且负伤的人出手,有何骄傲可言?

但是时间不容许陆云决作出下一个选择,对于他而言,最奢侈的乃是时间。时间是公平的,它的流速始终如一。时间亦是不公的,每一个人拥有的时间总量不尽相同。

人丁稀寥,族经的书页变得愈发沉重,是执着,也是信仰,陆云决屡屡完成不可思议的奇迹,然而长期超负荷的履约,陆家这一代的翘楚已经过早达到了生命的极限。

时间?

真的只是一个问号。

陆云决抛开剑鞘,迈步迎向李无忧。

雪白的剑鞘飞旋在空中,幻化像是一朵硕大的多棱雪花,璇儿探手去捉剑鞘,她刚刚做出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崔奇克长街劲风忽起,陆云决与李无忧蓦地交上了手。

陆云决慷慨激昂的剑意有若实质,牢牢锁定了李无忧,剑意即是战书。李无忧速度不减,也不言语,索性直冲陆云决,李无忧飚起的衣衫如挟风雷,他凌空飞起,迎面便是一掌。

掌是左掌。

呼应了李无忧的左掌,沿街的旗帜同时飞扬,未合的门窗一起拍打!站立观望的人感觉四周一切景物似乎都在倒退,强大的掌压令眼睛难以视物。

璇儿抓住剑鞘,睁大明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场中。受天资局限,璇儿的武功停留在一个寻常的阶段,她其实根本看不清场中两人的交手细节,可是她知道交锋的过程只有一瞬间。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璇儿都是忍住眼眶里的湿润,不让它们继续满溢,陆云决没有明说,璇儿却明白她的男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任何一次的战斗皆可能成为绝唱。

交战者的一瞬却与旁观者的一瞬大为不同。时间在两人碰撞交织的场中流逝得出奇的缓慢。

掌风淹没了陆云决。

地面光溜得像是一块冰面,陆云决则像是冰上的舞者,他先是受迫性的后滑数尺,继而如迎着一面森严的铁幕,他的剑尖于后退中沉涩挑起,剑式送出时,陆云决止退为进,步伐似慢实快,侵进了李无忧浩然澎湃的掌势,他的身形摇摆不定,苍白的面颊浮上两朵惊心的红焰,陆云决采用了一种极为古怪的高频闪动步法来抵消李无忧的霸道掌控。陆云决一边不断的接力卸力,一边由快到慢、由巧到拙、由炫到简的连发三剑,表面上看,陆云决的三剑一剑弱似一剑,呈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态势。但是连绵三剑的效果出乎人的意料。快如电闪的第一剑被李无忧顷刻避开,凝重似晷影的第二剑遭李无忧封住,近乎停滞不动的第三剑却让人难躲难御,衰竭之剑最为要命!

陆云决的剑尖隐约的划过李无忧的胸膛,李无忧的手掌则在陆云决的肩头略微一按。

两人一个照面的交锋就此结束。

陆云决与李无忧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纠缠,然而短暂的交锋的影响乃是决定性的。

李无忧闯过陆云决这一道屏障,振衣一跃即落,踉跄远遁。

陆云决则默然而立。

璇儿第一时间返回酒屋,跑着搬出一把椅子,她喘息着把椅子放在陆云决的背后。剧战过后,陆云决没有像以往那般咳得直不起腰,他傲然挺拔的站立着,尽管其身躯瘦瘠,也给人以相当的安全感。

陆云决伸出一根手指揩掉了剑刃上的鲜血,握剑的手反向一送,宝剑流畅还至璇儿怀抱的剑鞘。他缓缓坐下,就像以往做的那样,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打开之后,可见册子里夹着五页密纸,陆云决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陈旧的纸张规整的写着两大段文字,两段文的字里行间描着四处眉批小字,其中三处眉批已用红笔划销,陆云决用蘸血的手指将最后一处眉批抹去,然后把册子递给璇儿。

“不必为我报仇,我虽然履约刺了他一剑,但他掌力并未吐尽,未有杀心。我不是因李无忧而死。”陆云决面色苍白,表情淡泊得像是天边的朝云,他望着长街之远方,宁静的道:“把完成的族经和我的云起剑一齐交给父亲,告诉父亲,云决没有负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