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应颜最会看脸色了,看到张迎康的表情似乎软和了一下,立刻再接再厉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你,从那时候开始就在喜欢。”

“到现在,已经好久好久了。”

当年张迎康在应颜家住了整整一个多月,应颜从以前天天往外跑去疯玩,变成了整天老老实实地呆在家,每天给张迎康煎药、换药,陪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不厌其烦。

从应颜有记忆开始,她的爷爷就一直在药馆里忙,她从小就是今天在这一家蹭睡,明天在那一家蹭住,养成了大大咧咧、根本定不住的性格,那时候的应颜每天不是爬树摘果就是上房揭瓦,比男孩子都要能作乱,可是老胡同里的长辈几乎每一个都是一点一点地看着应颜长大的,惯她惯得不得了,无论应颜做了什么事都会笑眯眯地夸一句,“呀,我们胖胖真聪明、真厉害”。

在这种毫无保留、齐心一致的溺爱下,导致应颜越来越无法无天,几乎到了狗见了都嫌的地步,都长那么大了却完全没有一点女孩子的乖巧安静。

可是从见到张迎康开始,应颜仿佛突然间就被打开了一窍,情窦突然破土疯狂长开,终于有了自己是女孩子的认知,有了一些会令她感到害羞的小秘密。

应颜看着张迎康哀怨道:“我那时候以为你真的会回来找我,每天都站在胡同口痴痴地等着你,望眼欲穿,日渐消瘦,凄凄凉凉......”

事实是,应颜每天搬着个小凳子坐在张迎康救她的那颗树下,手里不是抱着个水嫩多汁液的桃子就是嘴里啃着块刚出锅的、香喷喷的芝麻糖饼,想了想还要朝身后大声喊着:“奶奶,我觉得我好像还很伤心,您再给我来两块芝麻糖饼试试吧。”

短短几天,应颜圆鼓鼓的小脸就又胖了一圈。

张迎康听了应颜的话,垂下视线,而后把头转向另一侧,没有再说话。

他只当那是一场有些倒霉的小意外,一场与父亲冷战时的小插曲,那一个多月带给他的更多是行动不便的烦躁与冷静之后的思考。

而应颜,对他来说真的就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胖胖的、整天叽叽喳喳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甚至他对她的很多记忆,都是在她的提醒下才努力慢慢回忆出来。她,其实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过多少过痕迹。

而她,似乎真的在喜欢着他,不是他当时以为的童言无忌。

只可惜,他早就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他了,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个健康、健全的他。

......

夜色安静。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悠长。

张迎康乍然转醒,猛地睁开眼,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动着,消散着眼里的冷硬尖利,紧缩的心脏终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病房里依旧是一片暗淡的光影,模模糊糊。

张迎康抬眼看向窗外。浓黑的天色仿佛将要退散,隐隐透出幽蓝色。

他睡着了,而且睡了很长时间,睡得很深很沉,还梦到了......

张迎康垂下视线,看向旁边的应颜。

应颜贴在床边,整个身体蜷缩在毛毯里,一只手臂从毛毯里伸了出来,贴在床边,右手虚握成拳,食指暗戳戳地勾着,可怜兮兮地放在两张床的隙缝之间。

隙缝的另一边垂着他的手。

张迎康静静地看着那根嫩白纤细的手指,想到昨晚她一直磨磨蹭蹭、窸窸窣窣地想做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做。

估计是在心里纠结了一晚上。

张迎康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扫了一眼连脑袋都缩在毛毯里的人,而后垂着的手微动,一根手指轻轻伸直,贴上了那根手指。

贴上的那一刻,张迎康想,如果此刻她醒来了,被她看到了,那双晶莹黑亮的眼睛一定立马就会发出炫亮的光,然后,肯定会得寸进尺。

张迎康垂下的眼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应颜似乎觉得手指有些痒痒,身体动了动,蜷缩了一下手指。

张迎康表情一顿,而后仿佛终于清醒了过来,猛地侧过头勾回手,抿紧唇线,紧紧地闭上眼。

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些什么?

旁边好一会没有任何动静。

张迎康慢慢地睁开眼,把头转了回来。

应颜并没有醒,依旧蜷缩在毛毯里,不过握紧的拳头伸展开,搭在床边,几乎贴上他的手。

张迎康看着应颜的手,她的手白白嫩嫩的,五指纤细笔直,泛着健康的粉白,而他的——

张迎康低头看过去,而后移开视线,苍白的脸上一片冰冷自嘲。

丑陋,怪异,永远是一种病态的白。

应颜醒来的时候张迎康还闭眼睡着,应颜看了一下时间,而后趴在床上凑近张迎康,仔细地瞧来瞧去。

昨天夜里的时候应颜给张迎康翻了三次身,最后一次的时候特意让迎康侧躺着,面朝她的方向。

这样她就可以看着他入睡,还可以一醒来就看见他。

想想都觉得好开心。

应颜又看了一会,轻轻打了一个哈欠,而后轻手轻脚地起床。

收起折叠床,又去整理收拾一番,直到天空隐隐有了红光的时候,应颜才又悄悄地回到病床边。

应颜走到床边,看到张迎康还闭着眼,又看了看时间,便准备帮他再翻一个身。

应颜弯腰凑近,先把张迎康的双腿搬到另一边,而后伸出双手环抱住张迎康的身体,两人身体贴紧,应颜刚准备用劲,一低头便看到张迎康正看着她,清清洌洌的双眼,眼里并无睡意。

“醒了?”应颜立刻对着张迎康扬起大大的笑容。

“昨晚睡得好吗?”

应颜靠的很近,都能闻到她呼出的气息里带着的牙膏的清新味。

张迎康皱着眉撇过头,视线下滑,看着自己已经被搬到另一边、软弱无力的双腿时,心里顿时一阵自厌。

应颜以为是这个姿势让他不舒服了,赶紧帮他翻过身,再把他调整到一个舒服的角度,而后把床摇高一点,准备开始给他洗漱。

平时这些事都是男护工们的事,应颜第一次做,眼里装满了兴致勃勃。

应颜在张迎康身前铺好毛巾,然后去洗浴间挤好牙膏,便端着水杯兴冲冲的走了过来

“来,啊,张嘴。”应颜举着牙刷,凑近张迎康,眼里带着笑意,亮晶晶的。

张迎康抬起眼看着应颜,表情淡淡的,带着刻意的冷漠。

应颜没在意,朝张迎康呲着牙做了一个示范,“来,像我这样。”

语气像是在哄着老城区里的小孩。

“我是身体残了,不是脑残,你不用把我当成弱智一样。”张迎康突然开口,语气冷硬尖厉。

说的话很冲。

应颜愣住了,手指紧紧地捏住手里的杯子,看着张迎康冰冷的表情、冷厉的眼神,眼睛茫然地眨呀眨呀眼,而后终于忍不住地瘪起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