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浴室里,张迎康静静地靠坐在木桶里,蒸腾蔓延的雾汽让他的面部看起来有些模模糊糊。

应颜眼观鼻、鼻观心地认真给张迎康按摩着身体,因为热气,她的鼻尖已经冒出来一些细小的汗珠,脸也被蒸得红扑扑的。

应颜按摩完张迎康的手臂,转到他的身后,而后将双手拇指沿着他的脊柱两侧、由上至下反复推揉:“这里是夹脊穴,经常按摩的话可以舒缓背部神经,缓解背部紧张疼痛。”

应颜一边解释着,一边在张迎康的身上认真按摩着,努力让他相信,她此刻真的心无旁骛。

真的。

按摩好后背,应颜又走回到前面,而后弯腰将手伸进木桶里,在深色的药水里轻轻地按摩着他的腿部肌肉。

两人靠的更近了。

张迎康垂下眼看着应颜红扑扑的小脸,看到那时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的水汪汪的双眼,突然就将她跟当年的小女孩重合起来了。

那时张迎康手脚都打着石膏,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张迎康有轻微的洁癖,很快就忍受不了,便提出想去清洗一下。

应颜立刻鼓着小圆脸对张迎康摇摇头,坚决不同意:“不行,要是被爷爷看到了肯定会挨骂的。”

小小年纪,刻板而又固执。

“只要十分钟。”

张迎康当时是真的忍受不了,哪怕让他简单地冲洗一下都行。

对于救命恩人又是如此美人的恳求,应颜很快就扛不住了,神色纠结半晌终于道:“那你一定要快点啊,爷爷很快就要回来了。”

后来应颜搬了个凳子放到浴室,又把张迎康扶进去,便跑去了院门口放风。

那时候的应颜还是那么的单纯、洁白无瑕,眼里如稚童般懵懵懂懂。

张迎康看着应颜离开,本来是想锁上浴室门的,不过一是行动不便而是时间紧急,何况应颜已经去了院门口,他便直接快速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打开喷头冲洗起来。

应颜坐在院门口的大石凳上晃荡着两条腿,晃着晃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而后跳下石凳,颠颠地跑回了屋子。

应颜拿着一盒香皂想都没想地推开浴室门叫道:“我给你用婆婆给我买的香——”

应颜的声音停住。

张迎康正侧着身体坐在喷头下,一边肩膀上搭着他的T恤,头发湿漉漉地往下直滴水,他闭着眼伸着手,似乎准备关喷头。

听到应颜声音的第一时间,张迎康便反应迅速地扯下肩膀上的衣服盖住身体。

应颜眨巴眨巴眼,而后指着墙边的浴帘道:“你洗澡怎么不拉帘子?”

张迎康的表情明显很尴尬,僵硬着身体,而应颜却没多大反应,说完就关门走出去了。

张迎康当时还暗暗庆幸,以为应颜什么都没有看到。

结果几天后,应颜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突然捂眼害羞惊叫道:“啊,我那天看到了什么。”

而后又松开手,小脸红红的,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我、我们这样了,你要对我负责。”

张迎康:“......”

应颜感觉到了脸上的视线,似乎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看着张迎康,而后突然眨巴眨巴眼睛开口:“咦,你脸怎么红了?”

张迎康的脸立刻透露出一丝僵硬,而后淡淡地移开视线,没说话。

应颜眨眨眼,而后抿着嘴笑,双眼亮晶晶的,泛着狡黠的光。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外面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应颜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还有柜门开合的声音立刻醒了过来,而后赶紧下床跑到门边。

病床上的张迎康在应颜打开门出来的那一瞬,便立刻开口,“进去。”

声音很冷硬。

不过应颜已经全看到了。

病房里的灯都被打开,房间很刺亮,把床上的人脸上的冰冷阴郁照得一清二楚。

应颜看到男护工手里端着的药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高位截瘫病人由于脊柱神经节受损,不能自主排尿,所以膀胱发炎或是尿路感染都是非常容易发生的问题。

应颜停顿了一下,而后老老实实关上门,身体贴在门上,垂下眼。

张迎康看到那扇门关上后,才慢慢地闭上眼,神色更加沉郁。

每当这种时候,张迎康的心情都极差。那种尊严、高傲被反复碾压而生出来的深深自厌,比疼痛本身更加折磨着他。

每一次都在提醒他,他现在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废人。

.........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等外面彻底没有了动静应颜才打开门,轻悄悄地走到床边,停住。

张迎康脸上的表情依旧阴冷,闭着眼,唇抿得像是刀锋,仿佛张口就能刺人。

应颜知道他现在心情肯定很差,可能正浑身充满着戾气等待爆发。

身体上长久经受着痛苦、遭受折磨的人,他的性格本就不可能有多么淡然温和。

应颜蹲在床边,先是看了他一会,而后小心翼翼地拖着他的一根手指头,一直拖到床边,然后低下头噘嘴轻轻地亲了一口,有些可怜兮兮道:“我亲你一下,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而后应颜伸出三根手指头,看着张迎康有些泫然欲泣:“我现在只剩下三下了。”

张迎康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应颜,好一会后突然咬牙,眉间凌厉地开口:“收起你的眼泪,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应颜被凶得一愣,茫然地看着张迎康,而后眨巴眨巴两下眼才想起来摇头解释:“不是同情,我没有同情你。“

张迎康看着应颜,神色很冷,表情讽刺:“那是什么,难道是爱吗?爱我这种——”

张迎康狠狠地闭眼,“爱我这种什么都给不了你的瘫子?你真当自己是圣母吗?”

这话说的很狠了。

本来应颜还想哭的,听了这话一顿,皱着眉似乎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什么都给不了?你们家不是很有钱的吗?”

张迎康:“......”冷厉的表情瞬间僵硬住。

应颜看着张迎康僵硬的表情,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激动地开口:“是不是你跟你姐姐在进行那种豪门里的斗争,她欺负你现在动都动不了,所以便准备一个人独吞家产?”

张迎康:“......”

这下,应颜看着张迎康的目光是真露出同情了。

他好可怜。

张迎康的眉心直跳,“不是,我跟你说的是——”

应颜立刻一把捂住张迎康的嘴唇,目光同情道:“你别说了,我都懂。”

何苦还要让他一次次揭开伤疤,看那鲜血淋漓。

张迎康:“.......”

张迎康心口一窒,思路彻底被打断,完全忘了该说什么了。

应颜还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别伤心了,你还有我。我以后会努力挣钱给你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