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

再有一日,便是徐晖入赘司徒家族的日子了。

婚礼的采置已经停当,司徒家上下冲溢着好事临门的洋洋喜气。徐晖正在房内试穿裁缝做好的新郎礼袍,那大红的重锦缎子上绣着百年好合的五彩团花,富贵到几乎晃眼,仿佛是戏台上的戏服。徐晖一向粗布短衫,套上这一身簇新礼袍,只觉得心神彷徨,竟似变作了他人。

这当儿董伯躬身进来道:“徐爷有人找,说是急事,跟侧门外候着呢。”

自从徐晖成为司徒峙的准女婿,司徒家族上下都对他恭敬起来,改口称徐爷。徐晖听着浑身不自在,他冲董伯回个礼,脱下礼袍,便沿着游廊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里笼着一个清癯的年轻人,眉目低垂,面色忧戚。

晴朗朗的天地间,徐晖陡然见到慕容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慕容旷眼睛落在徐晖足上蹬的大红礼靴上,怔了半晌才开口:“前几日在江北听了个传闻,我原本不信。现下看来,却是真的了?”

徐晖见慕容旷满面风尘,显然是一路兼程赶来姑苏的。他心中羞愧,恨不得立时除去这一双红靴,才能够抬起头来和慕容旷讲话。

“徐兄,你当真……要做司徒峙的女婿了?”慕容旷迟疑地望着他。

徐晖避开他目光,含糊地点个头。

“那……凌郁呢?”

这名字徐晖听不得,一听就一阵钻心地疼。他哑了嗓子说不出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至于如此?是司徒峙逼迫你的么?他要挟你了?”慕容旷见徐晖拧紧了眉心只是摇头,不禁扬起嗓门:“徐兄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跟我讲。你还信不过我吗?”

徐晖心里觉着与慕容旷亲,当他是凌郁的亲人。他多想向慕容旷倾诉一切。可他又几乎有点儿惧怕他,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慕容旷的生活太圆满,他能理解一个从阴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的苦楚吗?这孩子胸怀壮志却毫无帮靠,那对成名的日夜热望在他身上慢慢垒起一座高墙,压得他不得不把心肝掏空来承受这日益增加的重量。慕容旷的世界太分明,他能够相信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的灵魂么?这男人身陷在功名利禄的泥沼里不能自拔,可是他也全心全意热烈地爱着那个他所背弃的女子。这是可能的么?这是可以相信的吗?

徐晖心里千回百转,还未得开口,却见凌郁从门廊下转出来,冷冷道:“他有什么苦衷?他如今正是感恩戴德,喜不自胜。”

慕容旷伸手把凌郁拉到阳光里,急切地说:“你们这又何苦?现下哪儿是拌嘴的时候?趁还来得及,快跟我走吧!”

“走哪里去?”凌郁一惊。

“先回我家避一阵子,咱们再想法子寻个更稳妥的地方,保准司徒家族的人找不到。大不了我陪着你们乘船出海去,到天边去,到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的地方去!看他们还能往哪儿追?”慕容旷虽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腔子里一股顶天立地的傲慢。

徐晖和凌郁都在心中叹息,你就是这般一厢情愿,执拗地不肯相信,你的朋友并不总是冰清玉洁,光明磊落。然而他们深爱慕容旷,恰恰也正因他身上这股天真的执着。他说得那么坚决,那么迷人,把他们两人都给打动了。他们忍不住想,和他一起出海去,浪迹天涯去,该有多么好!他们心中甚至升起了一种渺茫的念想,盼那正不断下沉的身体能战胜一切,复又腾然升起。

“别犹豫了徐兄!”慕容旷说着向徐晖伸出手臂。

徐晖看着眼前这只修长而有力的手。它毫无戒备地张开,掌心朝上,青色的血管绷直了在皮肤下如江水一样奔腾,等待对方也伸出手来与之相握。这个动作充满了诱惑的力量。徐晖知道,只要他握住这只手,就握住了光亮与温暖。慕容旷满怀挚诚地望着他,凌郁也藏在淡漠的深邃眼睑后望着他。他的心抖得剧烈,紧紧握成拳头的手心里蓄满了汗水。

“跟我走吧!”慕容旷的手朝徐晖伸过来,几乎就要抓到他的手了。

徐晖一惊,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刺入凌郁瞳孔,她的心霎时就凉透了,扬起脸,却是满眼睥睨的冷笑:“大哥,我们走。他这种人,我才不稀罕!”

慕容旷缓缓收回了手,眼里满是失望与困惑。他不明白徐晖,就像所有心思单纯之人难以明白久经世故者内心的辗转摇摆。

徐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选择割舍他所爱之人,选择隔绝清冽嘹亮的人生,所以他理应众叛亲离,连伤心妒嫉都不能有。可是当他眼睁睁看着慕容旷和凌郁并肩远去,还是有毒虫子发了疯似的往心里钻,一口一口咬着他的血肉。他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是银袍素裹,都是欣长飘逸,他们亲密无间,相互倚靠,真是一对璧人。分明是他舍弃了他们,可此时此刻,徐晖孤零零立在原地,只觉得是这世界把他整个给舍弃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所受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痛苦。

徐晖以为,他最深的痛苦莫过于这痛苦的不为人知。羡慕的人们只当他是幸运快活的新郎官,厌弃的人们只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他们不知道,徐晖的喜悦和悲伤一样多,打散了混淆成一团,以至于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

然而徐晖忘记了,其实凌郁的痛苦也一样不为人知。她总是夜不成寐。每到夜深人静,当她散开瀑布似的长发,把脸埋进冰凉的锦缎被子里,没有人看见她蜷成一团、拧死眉心的满腔怨尤。

在徐晖和司徒清的婚礼前夜,凌郁照旧彻夜无眠。恍惚着她以为是在梦中,再一睁眼,稀薄的晨光会从窗户纸的缝隙间漏进来,夹杂着院子里母亲和丫鬟们修剪花木的轻声笑语,而她自己仍是那个六岁大的小姑娘。于是她就真地把眼睛打开一道缝,想让童年时的阳光照进来。可是黑夜茫茫,寂静无声。光阴仿佛也知疲倦,到晚上就步履沉重,把黑夜无止境地拉长再拉长。

但晨光终于披着轻纱探进了她的房间。这个初春的清晨带着青涩,裹着羞赧,迟疑地悄然而至。她先只是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臂,在凌郁的窗上环成一道委婉的弧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带着露水芬芳的微笑。这个时刻和凌郁六岁时没有什么分别,但她所幻想的那个清晨再也不会来了。光阴它只准向前,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