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怒放

黎静眉死后,徐晖想找个陪他喝酒的人都不容易了。

司徒家族清查内奸的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浮上了水面。早先仅是汤子仰暗中调查,桃花林一役后,即演变为大规模的彻查与血洗。司徒家族由此步入一个黑暗时期。每天都有人被揪出来审问,每天也都有人在严刑之下不计后果地供出他人的名字。于是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一点蛛丝马迹,种种凭空揣测,便足以置人于死地。

有几人以奸细之名定罪而被当众处死。司徒峙便是要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这个目的也的确达到了。司徒家族中贪图热闹的人缄默了,狂放不羁的人收敛了,喜交朋友的人审慎了。大伙隐匿锋芒,人人自危,竭力和所有人融成一片难以分别的模糊整体。然而人人又变得敏感多疑,提防他人之用心,亦窥探他人的一举一动。

徐晖天生是喜欢光明的人。他厌恶这种恐怖气氛,厌恶怀疑和被人怀疑,厌恶清查行动中所用的残酷刑罚和卑鄙伎俩,更厌恶假借清查之名铲除异己的作为。他比谁都更想揪出那个奸细,让生活回到亮堂堂的日头下面。以前四组的弟兄们聚拢在他周围,仰仗他的鼻息,如今大家发现标榜自己是徐爷面前的红人并不能够在这场大风波中幸免遇难。

如今,徐晖想拉帮结伙喝个夜酒都无人敢应。而他最怕独自一人,尤其是夜幕深垂之时。

这天夜里,徐晖照例又是酒馆打烊时最后一个离去的客人。他徘徊在齐门一带的水巷里,眼前不断浮现出黎静眉那张稚气而娇嗔的面庞。他还是不能相信她竟已不存在于这世间。

一道黑影“嗖”地从前面巷口掠过。徐晖以为是自已酒醉迷花了眼,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于他而言,但凡可消磨些光阴,随便找些什么事做都好。他只盼待到夜更深些,妻子先行睡下,再悄没声息地回去。

那个黑影虽然身材高大,但脚步矫健,干脆利落,若非碰上徐晖这对训练有素的杀手眼睛,恐是难以为人察觉。那黑影起起落落,穿梭于窄巷水道之间,一纵身,轻轻跃进一面高墙。徐晖未及多想,跟着翻身入内。

借着暗淡的月光,徐晖瞧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殿宇破败,庭院杂乱,天王殿前的香案久已无人供奉,院子里的树木杂草倒是无拘束地疯长。

徐晖隐身在廊下石碑后面,但见那个高大的黑影大步流星穿过天王殿,直奔后面正殿去了。除了那人擦擦的脚步,庭院里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天王殿像一个幽深的隧道,张着血盆大口,诱人深入探寻。好奇心升起来了,徐晖调匀呼吸跟了上去,经过手持琵琶、宝剑、赤龙和宝伞的四大天王,将身子贴于门后向外张望。

天王殿之后即是开阔的中庭,两棵银杏树的巨冠下掩映着安详的大雄宝殿。院内立着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脸朝向大雄宝殿内的如来佛祖,看不到面貌。然而何须看,只一个背影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何地,徐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独一无二的颀长身影。他惊奇地望着月亮在凌郁孤傲的背脊上洒下一抹银色光辉,把她装点成一位身着青衣的观世音菩萨。

那个黑影走到凌郁身后几步停下,沉声道:“你都已然到了。”

徐晖脑中“轰”地发出一声巨响。他认得这个声音,这个雄浑有力、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是属于雕鹏山山主杨沛仑的。海潮儿为何要跟杨沛仑私下里会面?徐晖心头一片浑茫,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凌郁回过身来,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漆亮星黑的眸子,一如昔日行刺司徒清时的装束,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还没离开姑苏?你不怕被司徒家族擒住吗?”凌郁问道。

“嘿嘿,司徒峙哪儿想得到老杨还在他的地盘上走动!唉我说,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杨山主自己主意不是挺多吗。讲好了吓唬他一番而已,到头来你不还是真刀真枪硬打了一仗,还亲自张弓射死了黎静眉!好不威风!既然杨山主样样都能自己做主,却还来找我做什么?”凌郁冷冷道。

“可不是我不依计划行事,当时的情势已不在我掌控,老杨再不动手就要错过大好时机。到时候小丫头被她老子救走,再调来援兵把我的人一网打尽,他娘的可就大事不妙了!”

凌郁明知他说的是实话,可这个实话却让她心里堵得慌。黎静眉的死是一场噩梦,她多希望自己不必承担罪责。

“这些天司徒峙的日子不好过吧?”杨沛仑间。

凌郁皱着眉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嘿,你这法子真绝,他还真是铁石心肠啊,对亲生闺女都那么狠心!”杨沛仑叹道:“不过说实在的,这法子妙是妙,可不怎么对我胃口。我总嚼着不那么带劲,想起来可是够损的。下回咱们还是来个干脆利落的,跟他司徒峙杀个昏天黑地,拼出个你死我活来,那才是我老杨的本事呢!”

“干脆利落?你怎就知道自己准能打赢?”凌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管他打得赢打不赢,先打了再说!雕鹏山跟司徒家族铆上的劲儿也不是一两日了,老是这么阴着来,我想起来就憋得慌!这可不是我老杨想干的事!我哪儿能老干这些个偷鸡摸狗的勾当?要干就得干场大的!”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粗鲁汉子。他有十足的野心和霸气,可是身上太过蛮打蛮干的劲头,缺少成就这野心霸气的重重心机。坐上了雕鹏山山主的高位,于他是福还是祸?

这些念头如流星般从凌郁脑海里划过,尚未及细想,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声怒喝打断了。

一道青蓝色的影子从树梢上扑下来,直冲杨沛仑胸口抓去。凌郁猛打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你谁啊你?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好汉?”杨沛仑大吼道。

“什么好汉不好汉?今儿个我只为我静眉妹妹报仇!”

两句话下来,杨沛仑认出了慕容旷:“我当是谁?又是你这个慕容家的臭小子呀!”

慕容旷再不多言,全神贯注逼攻杨沛仑,出手急如闪电,整个人便如一团裹着雪片的龙卷风。他的《飘雪劲影》自小修习,已然使得极为顺畅自如,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此时此刻,当他心无旁贷,这武功便像长了灵魂似的在他身体里膨胀飞驰。

杨沛仑对这年轻后生心存惧意。当年慕容湛一人一剑单挑雕鹏山的情形太深刻地印在他记忆深处,每每午夜梦回,仍不寒而栗。慕容旷在凄迷的月色下展开宽袖,仿佛慕容湛的幽灵舒展筋骨。一掌拍到近前,杨沛仑惊得双手护在胸前,做成一个严整的守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