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妾心已化沾絮泥(第4/7页)

韦明远想了一下道:“我是凡夫俗子,对圣佛的行为无权置评。”

一了又道:“假若那虎因而不死,再出来伤人,是虎杀人,还是佛杀人,这问题您总可以回答了吧?”

韦明远再想了一下答道:“佛在救虎时,并未考虑到它会杀人,不过假若虎杀了人,佛也难逃责任,因为虎原来就是害人的兽。”

一了笑笑再问道:“昔有周处,长河斩蛟,南山屠虎,是杀生还是救人?”

韦明远不假考虑地道:“当然是救人。”

一了庄容道:“不错。慈悲有时是罪恶,屠杀有时是善举,善恶之念,在乎心之间,您一味讲究仁道并不是办法。”

韦明远默然半晌才道:“师妹!您不但功力大进,智慧上也颖悟了许多。”

一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举手对他作了一拜。

韦明远诧然道:“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了平静地道:“这六年中我一直跟祖师捻花上人在一起,想透了许多道理,可是禅心始终无法坚定下来,师祖赐我名号一了。”

韦明远岔口道:“这个名号是什么意思?”

一了抬一下眼皮道:“师祖知道我的感情系在您身上,这个名号的意思是我若能割绝对您的情意,就可以心若止水不波了。”

韦明远张口欲言,可是一了举手阻止道:“今天我忽然心情特别不宁静,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只有朝这儿走才好过一点,想不到会碰到您,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一个巧妙的安排吧。”

韦明远感动地道:“师妹!我感激你的情意,可是……”

一了淡淡地笑道:“您别解释了,以往我每想到您时,心中就如静湖来潮,汹涌不已,今天见到了您,我反而不激动了。”

韦明远略有惆怅地道:“是因为我老了,不复是当年形貌了?”

一了轻轻地道:“是的。不过不是您所想的原因。”

韦明远在感慨中又带些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原因呢?”

一了轻声道:“是我看到您憔悴的形相,想起了催您衰老的原因,您对杜师姊的感情已经可以使驻颜丹失效,那么这份感情决不是我能妄想希求的,所以我想开了,世事有不可强求的,过去的,让它如一场春梦般地消失吧。”

韦明远木立无语,脑中乱哄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了再合十作了一礼,平淡地道:“而今万缘俱了,今日或许就是我们最后的一会,师兄!你多珍重,我要走了,他日容再相会,但已非今日之我。”

说完她徐徐转身,举步施施而去。

韦明远等了半天,才由迷悯中觉醒,望着她的背影,几度想要开口招呼,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忍下去了。

一了的背影消失很快,没多久就整个地不见了。韦明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向旱魃所去的方向追去。

一了的话令他深深地得到了启示,因此他决心不顾一切地要追上去将它除掉。

沿途都有许多迹象,第一是那旱魃停经之处,草上还留着一些未曾化尽的严霜,再者是两具尸体。

这两具尸体的死状极惨,都是被利爪生裂肺腑,再后再吸于了脑髓而死,看装束也不过是山夫樵子之流。

可是韦明远的心却加深了悲痛,一了那番佛饲虎,虎伤人的理论,又开始萦回在他的意识中。

“这些都是我间接所造的孽啊!”

一面在心中暗自谴责自己,一面又加快了脚步向前赶去,直到一条宽阔的江边,旱魃的踪迹整个消失了。

韦明远自然不会就此罢休,顺着江流一直向下找去,因为他发现上游都是些崇山峻岭,罕无人迹,不禁暗忖:“这早魃既有食人心脑的习惯,也会取道人烟密集的所在……”

想着他便沿着江岸的小径,急速地行着,此时已值深秋,水位较低,芦花白头,江水澄绿,只有三数渔舟往来。

行未多久,忽而在芦苇深处,传出一阵渔歌:

“风波江上起,系舟绿杨红杏村里,

把富贵虚名都抛弃,一悼水天无际,美矣哉!

蒲筐包蟹,

竹叶装虾,

柳条穿鲤。

市城匪遥,

朝日去,午便归来矣,

并携来村醅半瓮,买得野肴三几!

惟感此身孤然,无蠢子,乏老妻,

在船头胡乱料理,

放舟江中,任它自东西,

一腔愁凭风寄,

无限江山收眼底,

邀来沙鸥同醉,

卧苇一片茫茫,夕阳千里!”

不但歌词古雅出尘,而且歌调苍凉,在洒脱中,略带一丝惆怅,那是一种自叹身世寂寞的淡淡的凄凉。

韦明远听在耳中,倒不禁呆了,心想这渔夫颇为不俗,否则寻常渔歌,哪有这等高洁的胸怀。

不知不觉间他停了脚步,把眼睛注定歌声来处,连寻找旱魃的焦急心情,也暂时的放了下来。

芦苇一阵摇曳,扬起不少白花,接着水声咿晤,在芦花深处,悠悠地摇出一艘小小的渔舟。

渔舟上坐着一个老者,面如古月,须发苍然,论年龄似乎比他还要大得多,而且眼熟得很!

韦明远想了片刻,不禁呼出口道:“商老先生!”

原来他记起这老者正是一度相晤,在金陵雨花台上飘然而去,如今仅余的雪山四皓之一的商渔。

商渔闻唤之后,先朝韦明远望了半天,才慢慢地将小舟拢岸,再仔细地看了他几眼,方始失声道:“原来是韦大侠,老朽几乎不认得了。”

韦明远上了船,朝他拱了一下手,才道:“在下先闻高歌,正在奇怪这荒江之上,何来雅士,却未料与老先生不期而遇,老先生倒是越来越矍铄了。”

商渔轻叹一声道:“老朽早年热衷荣利,将浮生泰半虚掷,这几年才算过了一阵逍遥日子,可是念及兄弟三人,至今或死或散,犹自不免唏嘘,大侠这一阵可好?”

韦明远也是长叹一声道:“老先生总算看破了世情,落得一身自在,在下却仍在尘世里打转,情牵恩缠,比老先生差多了。”

商渔先陪他唏嘘一阵,忽而奇问道:“大侠曾服驻颜丹,应是华年永驻,怎会落得这副模样?”

韦明远慨然长叹道:“一言难尽!”

商渔从舱中搬出几味菜肴及一罐陈年酒放在船头道:“老朽久离江湖,这十年来的江湖变迁竟然全无所知,难得故人前来,权借杯酒为引,听大侠讲些旧事如何?”

韦明远恰好心中抑郁难申,遂也不推辞,坐在他对面,一面引酌,一面将雨花台会后的种种变故都说了一遍。

讲到商琴投身大内,最后丧身在泰山丈人峰头时,商渔也不免掉了几滴眼泪,感慨地道:“大哥虽间接死于神骑旅,实际却是送命在他自己的野心与怨恨上,往者已矣,老朽也无心替他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