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寒露落梅花 谁把江湖记(第5/10页)

众人耐着性子听下去,王先生道:“为何提起瓦岗,众位且听。当年瓦岗聚义,尽是江湖好汉,后来秦琼、罗成、程咬金等人助大唐开国,那是本朝功臣。天下一统之后,这些老将呆在家里没仗可打,好不手痒,心道‘这天下太平了,我可做些什么呀,还是在家教儿子吧’。所以秦琼便把双锏功夫传给秦怀玉,秦怀玉又传儿子,儿子又传孙子……那程咬金自然也把那三斧一杵传给了程铁牛。罗成早死,罗家人还在,罗成的儿子罗通便学会了一套罗家枪法。”

众人心道:“唉,这位王先生怎的忒罗嗦。”又不好再出言打断。

那王先生不觉唾沫乱飞:“诸位要问了,我讲这些故事却是为何?诸位且想,这几位将武功传给子孙,那尉迟敬德等一干老将能不传么?传到后来,也有将功夫传了外人的,不就慢慢成了江湖门派?还有那时各路反王,打到后来,全完了,有的受了招安入朝作官,余下的不肯作官或者没人要做不成官的,回家也教儿子去了,还有的一看,我做什么去?咳,找个镖局当镖头得了。再有功夫高的,独来独往,作了游侠,这江湖呐也就兴盛起来了。”

旁人又道:“开唐至今也二百年了,怎的也不开江湖大会?”

王先生道:“要说那时为何不开这江湖大会?只缘那时节天下太平,习武的也知晓循法退让,大家习武要么为了考武举,要么做个镖头,也有的为了防身。开元年间,公孙大娘舞剑,得了明皇赞赏,许多人纷纷要拜公孙大娘学剑术,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公孙大娘一看,‘我怎么教的过来?’只收了聂隐娘几个做徒弟。大家看公孙大娘不肯收,只好找江湖中会剑术的人来教,虽然所学都是‘青云剑法’之流污人眼的末技,也总是聊胜于无,就算时髦一场。”

唐宁只是一笑,也不生气。

王先生道:“总之那时学武的走的都是白道,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也便没有开甚么江湖大会的事了。偏从安史之乱后,国无宁日,盗贼四起,江湖中黑道遽多,黑白两道冲突不绝。远的便如三十年前两淮盐帮遭官军剿灭,官军中首领多是扬州盐铁门子弟。近的如七年前川东柳家寨与荆州云梦镖局那一场血战,云梦镖局满门被灭,连仆妇婴儿不能幸免,柳家寨也死了许多好手。江汉数家镖局为共抗柳家寨,结盟起誓,一家有难,几家支援,共进共退,如此与柳家寨大战几场,各有死伤,柳家寨因此名声大起,当地官府也不敢招惹。

“柳家寨有位三寨主本是衡阳五行刀的传人,也算白道子弟,只缘与当地一位土豪结仇,竟投入柳家寨做了盗匪。此人功夫了得,与江汉镖局动手,杀人最多,江汉镖局气不过,便找那人的师父衡阳五行刀的掌门丁大理论。那丁大是个极护短的人,虽知弟子入了黑道,理屈在己,但那弟子是自己最钟爱的,入了山寨后,也不断有东西孝敬,从来不曾缺了礼数,心中早就打定主意为徒弟撑腰。加上江汉镖局心伤同道惨死,言语也重,两下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江汉镖局本无高手,又吃了大亏。

“江汉镖局死伤的镖师中有不少是白道中各门派的弟子,听说丁大居然助柳家寨伤了自己的徒弟,哪肯罢休?登时就有沅水向家、岳阳君山剑派、汉水神农帮等大举前来讨债。丁大一看自己势单力孤,便向平素交好的柳州、赣州数家门派求援。当时双方共有十几个门派,也不分白道黑道,两千余众,约在汨罗屈子祠决战,直打了两日两夜,双方精英尽死,最后还是君山剑派掌门‘日见孤峰’张万千使一招‘巴陵一望’将丁大的头斩将下来。那张万千的剑术号称‘神仙不可接’,有一绝招‘巴陵一望’,据称被杀者仅来得及见剑光一闪,便即毙命,端的十分霸道。”

唐宁知道这是取自骆宾王的《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这“神仙不可接”的原意本是指不能见到神仙,非常遗憾,而今却被用来形容张万千的剑术厉害,连神仙也接不住他的招数。问道:“这两千余人在一起混战,岂不惊动官府?”

王先生笑道:“那些官军抢劫行商,杀戮良善或者还有些本领,见到江湖拼命,早就远远躲开,等到双方打罢撤走,才装腔作势前往巡视。长沙刺史奉报称淮西乱兵有一股万人精骑奇袭长沙,赖天子洪福、三军用命,以区区两千步卒败敌万人精骑,斩首三百,伤敌千五。那敌人头颅何来,当时有几个门派全部战死,横尸无人收拾,约有二百余人,至于尚有数十首级空缺,倒霉的便是永州一带的苗人了。”

京畿之地,偶有少许盗贼旋遭扑灭,是以唐宁听了这些故事,心里犹存狐疑道:“当今天下虽偶有藩镇叛乱,但还算太平,百姓安居,这江湖仇杀果真如此剧烈么?”

那王先生冷笑一声,尚未开口,旁边已有人道:“听小哥口音,应是长安人,哪里知晓关外情形?俺们泗州地方百姓日子好苦,唉,可怜呐。”讲话中竟拿衣袖去拭泪。

唐宁奇道:“泗州乃天子威令所行之地,早在元和四年便实行财税三分法,百姓负担应不甚重,近年又未听说歉收,怎会出现饥荒?”

那人哀道:“若说收成,连年不是歉收,而是丰收。谁知淮西一开战,州县便要增加许多官爷,向我等小人摊捐。前年交三匹绢可完五千文税,今年却要六匹绢,稍稍有几丝不好,官府便拒不收纳。米价也是如此,前年一斗米可完一百文税,今年只值五十文,我家完了税捐,只留两担粮,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没奈何,仗着身壮有力,替人做挑夫,今日随漕帮到了此地。”

那王先生冷笑道:“这小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如何能明白其中道理?皇上下旨那是不错的,但除却关中、扬州、洛阳、太原几处,其余州县大小官吏还不是擅自增加税赋,花样百出?甚么戡乱税、兴仓捐等等,多如牛毛,又随意压低米绢价,中饱私囊。关中是天子脚下,去年五月旱灾,皇上免了当年夏税,这几年还连年开仓赈灾,关外哪有这等好事?皇上也免过一些地方的赋税,但当地官吏却要继续收取苛捐杂税。百姓被逼无奈,出外讨生活,便是落草为寇,也是官府逼的。只怕那些盗贼比起祸害百姓的官吏来,倒还要好些。”这位激动之下,讲话也简洁多了。

唐宁虽觉那王先生所言有理,但终觉盗贼杀人越货,岂能黑白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