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陌碧桃为谁栽

月华如水,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月色。

眼前,一座青翠的山谷徐徐展开,谷上开满的桃花,桃花深处是一座小木屋。屋前一口水井,屋后一片菜畦,俨然是桃源深处隐居之所。屋后一条小路曲折,没向山林更深之处,更是月露如珠,芳草萋萋。夜风起时,落花就将那细细的小路埋起。

这座木屋的窗棂上糊着浅红的窗纸,却已经破开,透出屋内的光景来。木屋似乎刚刚建成,里边并无家具,只铺着一张张翠色的地毯,却是凤羽织成,金翠灿烂,华丽异常。屋内喜幛低垂,红烛高烧,仿佛正是新房。

羽毯上,一个少年倚墙而坐,金色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却似还在熟睡。他全身斜披着一袭金色绡衣,绡衣通体俱由九阳山上的天罗金蚕织就,却又根据金蚕的不同品种,于一片洁质中,精心挑选出赤金、钛金、龙鳞金等三十余种不同色泽,将九百九十九只金乌,分九重层层绣于其上。在两盏龙烛的辉映下,散开无数圈彩晕,脉脉婉转,如云霞蒸蔚,澹荡虬缦,欲凝欲散。那少年极其秀美的面容在这煌煌衣冠衬托下,看去有些苍白纤弱,一双金色的羽翼,轻轻垂在身后,却黯淡无光。

这个少年清秀的面孔看上去熟悉而陌生,宇文恕一时想不起来是否见过他,但他却清楚的认识他身上的金蚕绡衣——这是传说中金乌族国王才有资格穿着的衣饰。

而金乌族,已在三百年前完全覆灭,难道自己刚才那一剑,真的劈开了时间的间隙,让自己回到了数百年前?还是这一幕,本是数百年前的时光留在今世的幻影?

这个时候,门口帷幕轻动,一个青鸟族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碗清水,在那少年身边久久驻足。那女子突然叹息了一声,将水放下,转过头来,仰望窗外的明月。月光静静的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风华绝代而又英气勃勃的面容——赫然正是青鸟族大军的统帅、原定女王继承人之一,星铧!

星铧的出生,就是青鸟族光荣的传说。

青鸟族有一处圣地,位于三珠树洞的血池。传说每一年的圣母节,西王母都会从碧落顶端坠下一滴鲜血,沿树身落入青鸟血池。而每当这个时候,每一位族人都要刺破手腕,将自己的鲜血也呈奉到血池中。这个血池历代汇聚,已成了青鸟族力量的源泉,和信念的所在。

十八年前圣母节前夕,女王在血池中静心修炼,等候次日大典。没想到凌晨竟发现血池中多了一个初生的女婴。青鸟族人相信,这是她们的虔诚感动了西王母,让她赐给了族人一个女婴。

这就是最受西王母庇佑的女子,也是宇文恕的生母。

宇文恕惊到极至,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星铧丝毫不觉窗外有人,对着月光,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声祷告道:“伟大的王母,请你原谅我的背叛。”她低头望着席上熟睡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了!

青鸟一族是昆仑山上最强大的种族,然而她们族中没有一个男子。每到了需要繁衍后代、延续种族的时候,女王就会发动战争,去附近的部落中掠夺最强壮、优秀的战士,交合繁殖。由于青鸟族受到了西王母的庇佑,拥有半神之体和可与真仙抗衡的灵力,数千年来,一直战无不胜。然而,没想到却在金乌族那里遭到了最坚定的抵抗。

数场大战之后,金乌一族流血成河,而青鸟族也代价不菲。最终,族内元老震怒,顷全族之力出征金乌之谷,这场本为掠夺配偶而生的战争终于转变成了灭族之战。硝烟和鲜血一直在昆仑山上飞舞了整整十年。

十年之后的一个夜晚,青鸟族终于攻破了金乌王城,掠走城中少壮男子,却将妇女儿童老人全部屠戮。三日屠城,哀声震天,金羽凋零,大地都被染的赤红!

星铧此刻,正是青鸟大军的统率。

她的确也得到了西王母的偏爱,年纪最轻,但的法力却已为族中年轻一辈的翘楚,而且似乎连命运之神也站在她的身后,凡她所在,无坚不摧,无城不克。月华中天的时候,她率领属下第一个进入了金乌王宫。

金乌族的富庶远近驰名,整个宫殿金砖玉梁,雕龙刻凤,华丽不可方物。然而吸引星铧的,却是那跪在王座台阶下,身着金色王袍,抱着父亲尸体默默无言的王子。

国王躺在王子手臂当中,冠带煌然,面色青紫,已然服毒自尽。王子在杀意腾腾的敌人的包围下,显得平静异常。他轻轻将一幅白纱浸入玛瑙盆中,拧干,再缓缓擦拭着父王唇边的血迹。最后摘下自己双翼上的两片金羽,盖上父王尚未瞑目的双眼。

杀戮和胜利,是星铧与生俱来的欲望和信念,然而这次不知为何,她竟没有立刻挥剑中断他,而是让他从容的完成了这最简单的葬礼。

而后,这金乌王子叹息一声,站了起来,从父王腰间徐徐抽出佩剑。

他的手指纤细而苍白,有些微微颤抖,而握剑的姿势也并不正确,或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拿剑。

星铧遇到的金乌族的男子无不剽悍之极,这位王子的纤弱,让星铧未免有些诧异,她问道:“你想为族人报仇?”

金乌族王子清秀得宛如雕塑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深的忧伤,他淡淡道:“我有两个哥哥,都死在你的剑下。他们是金乌族最强的战士,我不是,我甚至连父王的剑都挥动不了,所以,我不能杀你。”

星铧想起了曾经在沙场相遇的那两个拼死抵抗的王子,心中竟然有些触动,这是她在疯狂杀戮与征伐中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犹豫了片刻,道:“你生病了,受伤了?我不杀垂死之人,等你康复,我再和你一战。”

金乌王子淡淡一笑:“我从出生就是这样了。”他轻轻掀开衣袖,他的手臂也和他的人一样,清秀而精致,然而那如玉的肌肤竟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明,连骨骼筋脉都清晰可见。这种与生俱来的残疾,剥夺了他成为金乌族战士的可能,这对于尚武如命的金乌族男子,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与羞辱。

然而,这个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于承受这种苦痛,那苦痛只宛如他眉间一抹淡淡的阴霾,只不过增加了他的哀伤和美丽。他轻轻道:“我是个无用的人,但我希望自己能以战斗的姿态死去。”他回头对她淡淡一笑,那笑容中,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有的只是解脱。

星铧,是为战争而生的勇士,在十数年中,每一个敢于向她举剑的敌人都被她斩于剑下,这一次却是例外。星铧犹豫良久,将这个金乌族少年带回了自己的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