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春风匹马过孤城(第2/4页)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缠绵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为钟情;失之,则为忘情。有情为苦,忘情却绝无所苦。”

他柔声述说着,眼中充满怜惜:“因为,你将一件件遗忘,忘掉这些日子来,最无法忘却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药,你最终将忘掉所有记忆,成为行尸走肉。”

“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温柔无比地捧着相思的鬓发,仿佛诉说的,是无限的祝福。

相思眼帘低垂,并无所动。

当她说出那个承诺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关心自己将遭遇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他的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抠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马走去。

他强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阳光再度涌入他的体内,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云般垂下,将他全身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白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白色迷雾一般,空空荡荡,不落边际。忘情之毒在她体内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手脚有些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日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他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乱了。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她的身体几乎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抽。白马一声嘶鸣,带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草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水中月满。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欢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色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洛阳白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重劫为何会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她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作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会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白马寺等待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浓稠的雾霭略略退去,阳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的青色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