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风云渡海(第2/13页)

以家父在帮的阅历,一听便听出来,对方正是那位重要的“帮朋”。所谓“帮朋”,乃是极受庵清光棍们礼敬的一种客卿。这种人通常不在帮籍,可是却拥有崇高的地位,也享有特殊的待遇。一般说来,若非与帮中“老爷子”有十分深厚的私交,就是对本帮有过非常重大的贡献,才得跻身“帮朋”之列。这光头青年一番话说下来,似乎什么内情都没吐露,但是辞气慷慨、情意恳切,非但礼貌庄严,也显然蕴蓄着几分撼人肺腑的悃悃诚心。家父听罢点了点头,道:“可否见告,船是往哪里去的?”

“这个嘛—”那光头青年睨了睨身后那幢酒楼,道,“恕在下不方便说。非徒启京先生,即便是现下已经领了船票入座的几位也都是云山雾罩、不知究竟呢!”

“张某人身在庵清,原本不该有什么顾忌,天涯海角,也没有不可以去的所在。只不过—”家父一沉吟,道,“贱内如今在西镇南村路的杏阁饭庄,我若是就这么上船走人,委实欠缺一个交代。”

“这倒不难。施兄、康兄俱是‘老爷子’身边的行脚能人,”光头青年立刻接道,“烦他二位跑一趟,将夫人接了来,不过顷刻辰光,也就交差完事了。只恐夫人未肯轻信施兄、康兄确为先生遣使,是不是还请先生托付一个什么样的信物?他二人持物而往,也好有个凭据。”家父想了想,见那“哼哈二才”在一旁又蹙眉、又咂嘴,神情十分不耐,只好随手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脱下,交付二人,自便随那光头青年进了酒楼。

一顿食不知味的饭吃下来,洋钟已过九时有余。一桌人相互簇拥着离席出门,只见右首圣爱弥儿教堂前广场上炬灯闪炽,及至近前才发觉:竟然是一排四辆黑漆轿车鱼贯驶来。家父原本是个雾眼茫茫的大近视,夜暗之下更看不清咫尺之外的动静,但听那光头青年在他耳边吩咐道:启京先生但请放心,有施兄、康兄保驾,夫人一定赶得及上船,绝对万无一失的。咱们先上车往码头去罢。”

倘若家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台湾,他是断断乎不会登上那其中任何一辆轿车的。我插嘴问他,是不是因为没等着家母的缘故,老人居然摇了摇头,道:“没有了眼镜,我现成是个睁眼瞎子,能上哪儿去?”

结果眼镜紧紧抓在家母手上,她和“哼哈二才”早一步已经到了码头。一见着家父的面,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抖颤着说:“要上哪儿去怎么不早说下?我当你是叫人给架走了呢!”

家父不慌不忙戴上眼镜,四下打量了一阵,见岸边泊着艘军舰,港里船上一片灯火通明,把方圆数百丈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到这一刻,身边除了“哼哈二才”,便只同桌吃饭的十余人勉强不算面生,然而大伙毕竟互不熟识,且看起来人人灰头土脸、失魂落魄,个个儿面色黯然、神气萧索,怎一个张皇了得?再放胆往一旁睇顾,但见穿着陆军和海军制服的兵士们扛着糗粮、枪械乃至囊橐、箱笼和些装盛着不知是弹药抑或其他物事的桶具,无不龇牙咧嘴,仿佛那一身劲气早已用尽,却还在绞紧榨干地拼命,随时都要脱力倒毙的模样儿。

再过不一会儿,码头边上两排仓库大楼的巨型木门也掣开了,一辆接一辆装满辎重的军用大卡车亮着圆通通的两盏头灯驶了过来,同时早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两标劲装警卫便紧挨着外侧门框、推挡起丈许高的缠丝铁蒺藜拒马。拒马不曾架上,那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还只比手划脚、骑山看斗;一旦架上了,人们反而猛地慌急起来。有人不顾铁蒺藜刺钩横出,拼命往上攀爬,似乎是想要翻越到码头这边来。无奈才离地两三尺,身上已然是刮皮剜肉、鲜血喷涌。饶是如此,偏有那不知是胆大还是气倔的青年,居然逞足蛮性,自老远处飞奔近前,想要一跃过顶,然而十之八九都活活挂在拒马缠丝之间,既不能上、亦不得下,任由后来想要借蔽其身躯攀爬的人抠扑践踏。倒是偶有一人勉强纵身跃上拒马顶端,双腿还未及站定,早被码头这边的警卫持长竿挥打戳刺,登时翻摔落地,自也不免头破浆出。

这厢争执越演越烈,那厢又出了事端—原来有一辆大卡车或许是负载过重之故,又或许是机械发生了故障,才靠近船舷,尚不及驶入吊车板,就失去了动力,无论如何进退不得。这一辆的后面少说还排着七八辆大卡车,如此堵塞,非但它自己上不了船,连其他各车也只能在原地空转着引擎,连一分一寸也推移不动。这倒让拒马之外的百姓们闹嚷得更凶了;有怒骂的、有嗤笑的,到头来还有欢欣鼓掌的。随即有一头戴软帽的将级军官下了舷梯,问明情由,低头沉吟片刻,遂向身边传令嘱咐了几句。那传令随即扯开嗓子冲旁侧兵士队伍以及家父这一伙人喊道:“司令官有令!码头区不得有游手闲人,各位同志一齐动手,帮忙卸货,加紧动作!”

照那司令官的意思仿佛是要先将故障的卡车上的物资以人力卸下,再由众人协力助手,把那空车推上吊车板,俾能吊上舰去。这是无可奈何之计,虽说延宕时间,却连货带车都保全了。

未料传令才下达了命令,那司令官尚未及转身离开,家父这一伙人群之中竟蹿出一条身影去—正是那光头青年。这人二话不说,三五个箭步奔至卡车车尾,反手捉住一块不知是钩是环的物事,便将整辆卡车给提拎了个双轮离地。这且不说,光头青年像是早就觑准了行进路线—但见他左腿朝前跨出个长弓步、右腿带右臂猛里拉了个弧圆,那卡车端地让他给转了个九十度的直角。说时迟、那时快,光头青年顺势缩紧身形,向前再一挣,人在空中骤尔挪出丈许远,身后的大卡车不偏不倚滑进吊车板正当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却着实叫在场的数百千人看得个,张口结舌。拉过了那辆故障车之后,光头青年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朝司令官拱手抱拳、施了一礼。那司令官睨了他一眼,既不回礼、也不作声,扭身扶着舷梯缆绳、径自登舰去了。

就在这一刻,方圆近里之内倏忽变得鸦雀无声了。倒是拒马外的铁蒺藜上,有一人呜呜咽咽地嘶声喊道:“尊驾既然有恁好身手,怎么不留下来打共产党?却同他们一道逃命去了!”

光头青年闻言点点头,反身朝那人走去,走到近前—距离家父不过三五尺之遥,便隔着拒马道:“阁下安知我们这艘船是逃命船而非战船呢?”

“那些个卡车上载的都是黄金珠宝,当我们老百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