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杀出阵(第4/4页)

钱静农留下的是一首用指甲刻画在桌面上的怪诗,笔触遒劲、入木深可一寸,一望即知是那脱胎自倪元璐的书法。孙孝胥留下的是一条白绸丝巾—这也是万得福认得的东西—遥想当年“飘花令”中随孙少华殒命一击,碎成千片万点。孙孝胥封门南下,却被万老爷子微言讥讽了几回。是夜与钱、汪、赵等人同众结拜,万老爷子已亲命辖下绸庄赶工裁制了一条几乎与传说中的“飘花令”一模一样的白巾,于席间相赠,并且告诉孙孝胥:“你一息尚存,‘飘花门’便犹在世间;江湖也自存于方寸灵台之地。这巾不敢冒充贵门信物,权当我的见面礼,你看它一日,便想我言语一回。久之,便不会再说什么不过问武林是非这些让令仙翁在地下亦不免伤心丧气的话了。”

这条白巾明明白白是绕着钱静农那首怪诗围成一道圆圈儿,一头还插着一支四寸长的金针—这金针正是汪勋如随身携带,经常使用的医具。总的这么一看,钱、孙、汪三人甚至颇有些个恐怕他万得福不知道他们也在现场的意思。万得福遂将金针和白巾收入囊中,再细读那诗句:第一句根本就是李商隐那首知名的《夜雨寄北》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万得福自不陌生,且微知其意,它说的是这六人也说不准何时才会现身。第二句则是用韩《已凉》诗的末句:“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究竟是在应答前句的归期,还是在写眼前之景?万得福一时也猜测不出,只好看第三句:“含情欲说宫中事”。此句借的是朱庆余《宫词》,也是十分寻常的一个出处,万得福勉强懂得:这“宫”并非原诗所谓“后宫”;依照诸老平日言谈习惯,却可能是“朝廷”的借称。可是到了第四句上,他打了个结子—

那是一句他不曾读过的诗:“但使群鸥莫更疑。”怎奈万得福腹笥不宽,哪里知道这也是钱静农集自唐人诗中之句?此诗作者也是韩。韩,字致尧,京兆人。唐昭宗龙纪元年进士,曾官至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因事忤逆了当权的朱全忠,贬为濮州司马,后来便依附闽之王审知,不幸的是王审知身边也有不信任韩的近臣,于是韩才引用《列子》一书中的典故,写下“何堪独影催终老/但使群鸥莫更疑”。《列子》里的典故是说:海上有人每日同鸥鸟相嬉游,鸥鸟随之者以百数计。一日此人的父亲命之捉取几只回家,此人一旦存了这捉取的机心,鸥鸟只于空中盘旋飞舞,却再也不下来了。原诗是韩用以向王审知身边近臣输诚,示意自己并无侵权夺势的机心,但是在钱静农言,应有奉劝万得福坦怀释疑的用意。可惜当时的万得福只道这老儿不过是舞文成习、弄墨成癖,登时忍不住忿忿作声,道:“老爷子写的我已经看不明白了;你们还来火边煽风、落井下石,欺我读书不多么?”又想:这几个老鬼物之中有的比他年纪还轻些,仗着都念了些诗文、长了些知识,平日掉掉书袋、斗斗机锋,且将无聊作有趣。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刻?怎样关头?却还在那里作无益之戏!偏偏万得福又是个耿介忠直的骨性,当然不敢将眼前这蛛丝马迹、草灰蛇线就如此任意放过。只好到李绶武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随手撕了封底,捡过桌上一支自来水笔,将钱静农留诗抄了,也塞进百宝囊中。就这么一折腾,肝火渐熄,心情略定,转念想到:这六个老鬼物留下的东西也好、文字也好,都不甚起眼;倘若换了外人,未必能像他这样立刻辨别得出是些什么来历。反而言之:他们也可以什么痕迹也不遗留,叫他到哪里去寻觅、揣测?如此想来,他们这却是有意避开旁人耳目,独向他交代一点若有似无的线索了。万得福这么一寻思,心绪又平复几分,倒有意四下探察起来,看还有什么隐匿不显的凭据,足以供他解识端倪。

诚所谓“无心失柱木/有意见锋芒”,万得福不问究竟则已,一旦细细观察起来,则处处皆别有洞天。

首先是李绶武的书架之上,处处平整齐洁,偏有那么一本书朝外凸出一寸有余。万得福见那书名题的是《齐东野语》,也不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不觉间朝东顾盼了两眼,彼处正是一扇方窗,窗外平野辽阔,只那窗台上有个碍眼之物。万得福趋前再看,竟是赵太初常用的一只罗盘。想这罗盘也是极其寻常之物,赵太初平日出入什么所在,总可以从身上掏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罗盘,有铜盘、有木盘,还有金、铁、石、瓦乃至针上镶了两丸水银的古董,林林总总不下十余个。只面前这一个有它特别之处—无论万得福如何转动,它那指针却总指向西北方。万得福拨弄了好半晌,皆复如此。万得福乍然了悟,随即向指针所向之处望去,但见那是通往旁侧一间另外搭建的小屋。于是信步迈去,才到门口,却发现屏门的布帘上垂贴着一根红丝绳,绳端打了个蟾蜍结。万得福一见这结,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这个蟾蜍结也有一个绵远悠长的来历,不得不溯本而言之,否则不能明汪勋如之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