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最是仓皇辞庙日(第2/5页)

六老留在门梁上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摆不成图阵。这表示他们自知非老漕帮光棍,所以不便逾越分寸,去摆出只许光棍才能摆设的图形。可是这样插箭,并非没有用意—它似是在告知万得福:六老已然齐心一志,同进同退,且希望万得福也能和他们亦步亦趋,不分内外,是以最左边的一支袖箭同其他各支皆呈等距插入木中,只是插得略微浅了一二分。万得福细心体会,微微又揣摩了一些意思:莫不是这六老特为引我至此,且将我视作无长无少、不尊不卑、“一字摊开”的同仁,只我所识所知,犹浅了一二分—诚若如此,然则又该如何深入参悟呢?

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踏进玄关,脱去外衣、长裤并鞋袜。一扭头,瞥见玄关小室和那浴室之间的纸门拉开了约莫一个掌幅宽的间隙,里面熏熏蒸蒸冒出来一缕又一缕煞白的烟雾。万得福心下自然好奇,暗道:这瘸奶娘如此神通,如何省得我叫那六老整得个泥腥土素,臭秽难当,居然便注满了“水龙槽”,等我回来洗澡?想到这里,顺手将纸拉门轻轻一拨,果然见“水龙槽”已经注了七分满,其内热气腾升。一旁胰皂、毛巾俱备,还放置着一双簇新的黑帮棉鞋。不远处的条凳中央更齐齐整整叠着一落看来也是崭新的玄色衣裤。最令万得福料想不到的是这“水龙槽”—

先前说过,“水龙槽”是老漕帮特有之物,制作上本有定制,它必须以上好桧木为料,五尺四寸长、两尺七寸宽、三尺六寸深,但凡帮中有那必须斋戒净身之礼,总用得上此物。槽下安置了四只滚轮,一样也须红桧断刨做成,讲究的木轮还需出自同一株上下通直且径亦一般粗细的桧树,取其“同根连理/通行无碍/一脉相承/四方无阻”之意。之所以洗澡桶下着木轮,有一个考证是说早年粮米帮祖法罗教,属佛教的支流,故四轮实指“法轮”。但是这个来历过于迂曲,不如第二个说法务实。这第二个说法仍旧与老漕帮早年在各地设立庵堂的情景有关。当时庵堂穷简窳陋,光棍自炊自食,根本请不起佣役仆作。在一般生活上,的确也就是一群自了汉各行起居、相互帮衬。独独打水洗澡这事既费事、又耗神。可众人同寝一堂,冬天还称得上暖和,到了夏日,则各人身上的汗酸皮臭便十分难忍。有个机灵的光棍遂发明了一个小装置:在一大木桶下加装木轮四枚,用时可将整个木桶推至井边盛水,然后就地钻入桶中洗浴,事毕拔起桶底软塞,排去污水,可谓十分方便。这个可以活动自如的大水桶于是有了个名称,叫“水龙槽”,取意正在推槽往返,灵活来去,犹如戏水之龙。后世庵清光棍无论如何文明生活,总要以木桶洗浴。桶下即使不设滚轮,也常要在原本装置木轮的地方或刻或绘四个轮形图样,以仿“水龙槽”旧制,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这万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滚轮猛地一松,竟然像是装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这原也不足为奇,这浴室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层水泥底其实本有高低倾斜的角度,是以“水龙槽”轮下平时应该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动。也不知是夜来瘸奶娘伤心失神,忘了将三角木插回原处,或是怎地,总之这“水龙槽”一时竟好似脱缰之马,倏忽朝浴室的尽头滑去,眼见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却又煞住了,万得福探身朝下一觑,见轮前平白又多出两块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黑瓦片来。

这一刻万得福拍了两下脑袋,自忖:那六老能撺掇我回得祖宗家门,难道就不能在这浴室里布置机关吗?好!你们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个澡也要煞费周章,我且寻摸寻摸,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把戏可耍?转念及此,万得福顺势朝前一倾身,想要看出点名堂—究竟这“水龙槽”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偏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哄然大笑之声。

原来这“水龙槽”煞住的位置,正对着一堵石墙。这墙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进西厢和南面侧房之间的一个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侧房的里间。按老漕帮旧制,这四四方方的一个犄角既无窗、又无门,只以一道屏风与南侧房的外间屋相隔,平素极是幽暗。即便是白昼辰光也得掌灯才能辨物。万老爷子厌其壅闭,且空气混浊,鲜少至此,所以大都只用来贮放一些仪仗、宗卷之类的物事。除非有那不足为外人与闻、也同祖宗家门大事无甚关涉的事,才会绕过屏风,到此交代。通常情形,不外是瘸奶娘、哼哈二才和万熙等人在洒扫应对进退上有什么不得体、不合宜的地方,万老爷子总会将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这里间屋来训斥教诲一番。据万老爷子说,这西南角原来在祖宗家旧制就是个刑杀之地,老漕帮中有人犯了严重的规矩,不得不以家法处置之时,便常在此地执行。

可万得福没想到,就在他双目所及之处的墙上竟然凿穿了一个约莫有黄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这孔洞是新凿的,洞口尚有石粉残余,随着一脉水流沿墙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也不是横平通直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倾斜的角度。万得福自然凑上脸去,贴墙细窥—端端严严看见小爷万熙坐在平时万老爷子教训家人的那张椅子上,俊秀的脸上不时闪烁着不知是烛苗还是灯焰的晕黄光影。只他脸色倒十分凝重,笑声显然来自另外一人。只这孔洞不会转弯,是以看不出是什么人来。倒是那人笑过之后,又说了话:“连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年方十七,却有如此胆力、气魄。来!瞻儿,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儿《火烧战船》给小熙叔叔唱上几句。”

立时,平空爆出了一声吼—是另一个罡气淋漓、嘹亮浑厚的嗓子—叫了个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里黄盖放火的一节。这戏当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过一盘录音—由袁饰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横槊赋诗》的片段;而裘氏工铜锤花脸,别开“文净”一路生面,唱工细腻温厚,带有浓重的鼻腔,俗人常以“伤风花脸”称谑之。但是在《赤壁鏖兵》里,曹操是当然主角,所以在设计这第二净角搭配时佐之以斯文见长的裘氏,双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冲撞。可是此际隔壁屋里扯开嗓子唱《火烧战船》这个段子的人用的却非裘派唱腔,而是声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气势—

“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东风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炽炭/赤壁待我染醉颜/万里长流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管叫它八十三万灰飞烟灭火逐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