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启蒙的夜(第3/5页)

倒是血盟和万国一家的少年得了便宜,就地拾起钞票,也不打架了,出门之后二一添作五,老实捞了一笔。此后中华路火车道以东、新公园以西、火车站前中正路以南、小南门爱国路以北,除了中枢所在的公家机关、法院、银行和学校之外,这一方圈围成的区域之内便由这两个帮派负责“把握”—换言之,衡阳路那爿老字号的绸缎庄可谓商家交付给新兴少年械斗团体的第一笔保护费。也就从血盟帮和万国一家这虎头蛇尾的一役开始,新兴少年械斗团体被赋予了两个代称,一曰“新帮”,一曰“小太保”。新帮自然是相对于老漕帮、哥老会这一类渡海来台的老外省挂而言,虽然其成员中之绝大多数仍然是些一九四九年以后渡海移民的第二代子弟,然而其系统、组织、行动和宗旨与老帮会绝不相类,故称之为新。至于“小太保”,则是一个带有贬抑和嘲谑意味的词儿。根据我们中文系学生读闲书所得到的小知识,早在元代无名氏杂剧《黄花峪》(又名《宋江出阵》)里就有以“太保”两字尊称江湖豪侠的例子。可是在老帮老会光棍口中的“小太保”,则不外有指之为“兔崽仔”、“小瘪三”等用意。

徐老三还在混小太保的最后几年里—他自己已经不记得那是一九六四、六五还是六六年了—在一次联合另外几个小帮派去同万国一家拼地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怪人。此人原非任何新帮分子,但是粗头大脸、南人北相,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颇有一身豪气,只缘着同学之谊,便答应前来助伙。那一日双方人马约在新公园网球场比斗。才摆开阵式,这怪人大吼了一声,便自行列中蹿出,其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鼓嗡然作响;正错愕间,他蓦地掀开书包盖,双手往里一插,从里头夹出八个玻璃瓶子来,瓶中盛满了粉红色不知究竟是何物事的汁液。彼时敌我双方皆不明其意,却见他嘿嘿嗬嗬一连怪笑了片刻,忽然抬起一只右脚,用鞋底朝那书包盖上奋力一磨,登时磨出一阵火树银花,那书包便有如兜在他臂膀弯处的一枚大火球,不停地左摇右曳。这且不说,怪人的十根手指头也一刹不曾闲着,三两秒钟之间便好似特技团里耍“大出手”的演员那般将八只玻璃瓶子扔入半空之中—说得慢了,瓶子便要落下地来;说得再快,也快不过当时的情景—八只玻璃瓶一一掷出,绕了个直径约在五尺左右的圈子,一旦堕下,便让怪人臂弯里的书包火球承住、再弹起,这就在瓶口之上点燃了个三两寸长的小火苗,怪人顺势缩腰出腿,一踢恰将瓶子踢入敌阵之中,落在不论什么人的身上,端的是一声轰然爆响。那挨着的家伙当下即应声起火,从头到脚燃起了熊熊烈焰。如此又是一两秒钟不到的辰光,八瓶纷纷踢去,打中了四个万国一家的杀手—自然也就焚掉了四条血肉之躯,另外四瓶落空,把网球场的铁丝网烧出四个大洞。

如此哪里还能再有什么架可打?万国一家方面倏忽散了,这边几个帮派的小太保也吓得面色如土,牙关乱颤。那怪人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抖手扔了书包火球,回头冲大伙道:“小试身手,可惜准头只一半,不算及格。反正我打出娘胎起,就没有一门及格过。嘿嘿嗬嗬!”

从此这怪人便在小太保之间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火霸天”则正是那老漕帮新任总舵主万熙所亟力拉拢的哥老会世袭领袖洪达展的独子洪子瞻。徐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哥老会那一大串葡萄里圈出一个小人儿来,这个小人儿的两只脚不偏不倚踩在先前那“哼哈二才”所踩的同一个“搞侦防”的老二单位的圆圈上。

“警备总部?”我指了指那圆圈,脱口叫道,“最恐怖的一个单位!”

“你懂什么叫恐怖?”徐老三又白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这个老二单位叫‘国防部’情报局。在好几十年以前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所以又叫‘军统局’,是一个叫戴笠的老特务搞出来的单位。戴笠死了以后,‘军统局’归一个叫毛人凤的接管。这老小子后来也死了,‘军统局’就改了名字,叫‘国防部情报局’,叫归叫,可是管却归‘安全局’来管。你不懂就听好,不要废话!”

徐老三原先也不懂,之所以后来懂了,还是跟他开始搞军火生意有关。这就要从他混小太保的最后一天说起了。

那天是周末,他奉血旗帮主之命和一个四四帮的掌法见面,目的是向对方讨回一笔七八百块钱的欠款。那四四帮乃是四四东村的兄弟—之所以称四四,又是因为四四东村乃四四兵工厂任职军士官兵所居住的眷村,此村出身的小太保据传都有改造枪械的本领,是以在台北县市一带颇具威望。徐老三同那掌法见了面、取了款,随口聊了起来,居然十分投契—原来徐老三也是个军事迷,对各型火器的构造、性能乃至材质款式可说是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很令对方惊讶叹服。那掌法谈得兴起,提到一款军队自行研发的大口径手枪已经完成诸般测试,即将进入量产。此枪一匣可装填十三发子弹,口径有九厘米,装弹后重量仅一千一百公克—在一九六年代的中期,这恐怕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手枪之一了。那掌法偷偷告诉徐老三,这样的枪不是拿来“反攻大陆”的,是要卖给阿拉伯人换石油配额的。而且—他手边正好有一把。

两人遂相约到吴兴街底拇指山中试射了几发,果然见识了这枪的威力,其兴高采烈,自不在话下。可是徐老三同那掌法这一往还,非但耽延了向帮主复命的时间,于往返拇指山途中,还与一名血旗弟兄不期而遇,给摆了一道—显然,徐老三未经本帮长老许可,擅自出入他帮地盘,且状似颇有私交的模样,这是非同小可的过失,一旦追究下去,势必没完没了。偏偏就在这天傍晚,徐老三在回家的公车上听见两个男子在交谈,其中一个说起他去了重新开幕的新生戏院,片子演到一半,他刚抽完两根烟,忽然前座的一人回过头来说:“先生,借个火罢?”这人打火机往前递了,磨轮“叱”的声打着,火光抖处,只见前座并无一人,而是一大捆子扎成人形的冥纸。这个故事登时吓了徐老三一大跳—他认真相信公车上说这故事的男子的确遭遇过那冥纸的惊吓,因为它太离奇、太可怕,也因之而不像一个任何人能编得出来的故事。于是他借用了这个故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给吓呆吓傻吓孬掉的瘪三—只有这样,他那个年代的小太保们才会无风无浪地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