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海上孤鸿 第三章 龙潜大海

空旷的院子里传来一声低咳,跟着响起一个北京来的嗓音,喝哩渣呼的。

“赵爵爷,到底您家老六……”江充清了清嗓子,“成不成啊?”

对面站着一个高壮胖子,年莫二十七八,皱着眉,斜着眼,大脸模样开阔。但他方言浓重,一口呵嗨唔嘻的官话,嗓子全掐到一块儿去了。听他大声道:“江大人哪,赵醒狮虽远在天南,却也有些谋生法子,虽不比少林武当的威风,却也不容旁人小看。”

江充听出他的不悦,立时笑道:“别动气,‘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江某身为太师,却也耳闻已久,谁又敢小看赵老弟?”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弟啊,咱丑话得先搁在前头儿。您六弟这回要是失风被擒,坏了我的事儿,皇上那儿问起,我可不好交代了。”

六代赵醒狮,双名称任勇,这赵任勇今年二十又七,五年前接任家长。这位少年英雄出身世家,脾气自比常人为大,听了奸臣质问,脸色登时沉下,神态竟是有些冷。

赵家一向自高身分,便在权臣面前,神态也不见卑屈寸让。其实倒不是赵家人自命清高,实乃赵姓一族曾为皇族胄裔,若非蒙古铁骑南下烧杀,赵族也不会南迁湖广,成了今日的岭南赵家。便连领受朝廷爵位都让这家人感到屈就,却要赵家子孙如何把江充放在眼下?

耳听江充不断怀疑挑衅,赵任勇再也沉不住气,只见他壮大的身子缓缓站起,道:“江大人,跟您说件往事吧。”他见江充嘴角含笑,模样不屑,登时手指门上对联,大声道:“这联子有个来历,您要是听了,便能信我赵家的能耐!”

“哦?”江充故意眨了眨眼,脸上泛起了微笑。

中原之大,无奇不有,便随意挑一座庄,从里头扔出一块砖,往往也有三五百年历史。这赵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也有说不完的故事,看赵任勇这般神气,这门联八成有什么奇妙之处。江充本意只在激将,听他中计,便自嘿嘿一笑,抬头去看那对联。

那对联左右各一,门楣上另加四字横批,初看乍见倒也没甚稀奇。江充打了个饱嗝,高声念道:“古往今来,盘龙舞狮称第一。”

当年赵家南迁湖广,皇族身份不再,几百口人坐吃山空,再多家产也不够使。天幸赵家有个武功高手,他把太祖拳法融入舞狮阵,创了醒狮团出来,这便是第一代的“赵醒狮”。赵家无所不练,梅花阵、力马阵、八卦阵、蜈蚣阵,无一不精,也难怪要自夸“盘龙舞狮称第一”。这话虽不免有些狂气,但赵家族人舞狮确实精到,也不能算他们吹牛太过。

这上联不见奇怪之处,江充又打了一声饱嗝,探头再看下一联,忽然间咦了一声,念出了荒唐的下一句:“天上地下,装神弄鬼我最行。”

读到这里,任谁都会相顾骇然,江充再去看横批,更是忍俊不禁,霎时捧腹大笑。

“万莫回头”,这便是赵家的横批。

这幅对联既粗且怪,读过的人自是诧异不解,不知这是什么浑人写的。江充大笑道:“万莫回头?你家也养了怪物么?”当年神机洞里有只“长右”,一见生人回头,立时扑上便咬,想不到岭南赵家也有这等悬疑,却让江充忍俊不禁了。

“江大人别取笑在下。这是我五年前接位时写就,为了这幅对联,我还立个门规下来。”

江充看了横批一眼,笑道:“什么门规?万莫回头么?”

赵任勇啐了一口,道:“江大人别闹了,不能转头还了得?那不连马都不能骑了?咱的门规是:‘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了这话,只感莞莞尔不已,以为他有意说笑。

赵任勇却没多说什么,是不是说笑,唯独赵家的老奶奶知道了。

※※※

事情要从十年前那个既闷且热的下午说起,那年赵任勇不过十七岁。

炎夏午后,热得紧,恰是午睡的好时光。嗡嗡蝉鸣中,只见一名老奶奶躺上后院凉床,正自呼呼大睡。看这老太婆睡得口水横流,一旁又有大批婢女煽风纳凉,能有这般好清福享用,这老婆婆自是赵家的老太君无疑。

凡人年纪越大,脾气越拗,自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僻生出。这老婆婆年过古稀,七十又三,更是怪中之怪,癖中有癖,不管吃喝拉睡,习性都与常人大大不同,其中后院午睡这一条,更是老太婆的最大癖好,不论刮风下雨,天暖天寒,她老太婆日无间断,一过午时便去躺下。赵府上下都知老太太火气大,便严禁调皮的孙儿在院中吵嚷。

赵家有七个孩子,老大便是后来名震华南的赵任勇,老二则是日后狮团的武功教头赵任通。赵家的孩子们打小就有出息,当然也不会有人忤逆家规,过去找老太太晦气。

天知道,事情便是从午睡里闹出来的……

那年太后老佛爷做寿,醒狮团方从北京归来,带回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更有只来头不小的毽子。那毽子白金所就,雕做孔雀形状,雀眼镶着两只红宝石,雀尾更是真正的孔雀花翎,光看便知价值不菲。七个孩子见了,自是大声嚷嚷,无不要父亲赏给自己。

“五代醒狮”赵全笑了笑,随口交代围拢过来的子女:“别吵、别吵,咱家有七个孩子,毽子却只有一只。爹爹不管赏给了谁,都是偏心。”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笑道:“这样吧,你们比一比,谁要踢得好,爹爹就赏谁。”说着把毽子往天一扔,便自转身离开了。

七个孩子欢声大叫,便在天井里踢起毽子。赵家醒狮为生,家中不分男女老幼,自小便练武强身,毽子有助腿力身法,尊长早已教导他们玩耍。此时有了赌注,孩子们更是加倍卖力。

孩童们来回玩耍,你一记我一记,大的踢给小的,依次以下,事先还言明了,谁让毽子落地,谁便随二娘到后厨帮伙。这活儿光听便累人,孩子们自是使尽了全力。

咻地一声,毽子往老六那儿飞去。五妞儿是个十岁女孩,向来喜欢欺侮六弟,这一踢既斜且歪,登让老六赵任宗慌了手脚。情急之下,拿着脑袋奋力顶去,毽子飞上半空,直直落到后院去了。

“哦……你完了……”其它几个孩子同围上来,对着赵任宗指指点点。

赵任宗涨红了脸:“什么完了?我接了五妞的招,下个该是老七接,哪里输了!”

老七是家中么儿,一向备受父母宠爱,他听了这话,登时扁嘴要哭。五妞儿与他是一母所生,自然要出头维护,只听她嘻嘻一笑,道:“老六你可傻了,大家是说你完了,又不是你输了。你耳背啊,怎么连话也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