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天之正道 第六章 修罗天之罚

“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一本簿子。眼看墨色兀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本子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本子扔给属下,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卓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卓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说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本,全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三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本点了点,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子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喘道:“还有这些……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

每年此时,罗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本。没法子,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儿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会计实录”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路流传下来,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帐本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本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本,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册子中,总能记载百万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间,忽听大掌柜轻轻咳了咳,低声道:“取算盘来,我要对帐。”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本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说,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太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险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太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太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越来越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本。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百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百五,大都督无愧是本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小册子。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小人加过了。”大掌柜以手支额,沉声道:“冲销签函何在?”罗摩什道:“参谋说全部遗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本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本飞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他惯常算帐的太师椅里。以手托腮,模样有些像打盹,又有点像沉思。罗摩什守在一旁,问道:“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本,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盘,一路从小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发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本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