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王者之上 第二章 人之初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杨绍奇的头就会无端痛起来。

“叔叔,我要去提灯。”马车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声,伴随踏踏声响的,则是一片儿童吵嚷:“叔叔,你听到了么?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摇晃,后座儿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杨绍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过来啊!”一片吵嚷中,杨绍奇苦苦死睡,任凭天雷打落,女鬼缠身,也是唤他不醒。却在此时,驾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战团,开始叫起了“叔!”。

“二爷啊……”前座的管家回头过来,问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带她去香山走走吧?”

“呕……”杨绍奇梦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隐隐发抖,八成是要吐了。

时近午夜,马车徐徐前来,看驾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杨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乱跳的则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个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爷绍奇无疑了。

好像没例外过吧,每年祈雨法会全家出门,杨府老小从没一起回家过。先看杨老太君体弱多病,每回和尚才开始念经,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发,便早早由家丁护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鱼一敲,杨大学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缠身,随即跟进开溜。最后连阿秀的娘亲也去了布庄,却把杨绍奇一个人扔在这里,任那一老一小苦纠缠。祈雨法会无聊透顶,每年阿秀听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太饱,看他浑身精力弥漫,竟尔趴到杨绍奇的头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听到了没?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

“二爷啊……”管家晓得二爷装睡的毛病,便又自顾自地叹道:“您再不做声,那就算答应了。老朽已经答应了舅老爷,明早给您俩驾车,听说淑琴小姐为了这趟香山之旅,兴奋得不得了,非但买了新衣裳,还亲手做了卤菜点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块儿品尝,您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啰……”

呼呼……杨绍奇安详过世了,看他歪头流涎,死后不忘梦呓几声,八成是在偷骂粗口。

每年都这样,只消到了元宵前后,百花盛开时节,杨太君的娘家便会遣出大批适婚淑女,不绝上杨府溜达。从早年的淑林、淑宁,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继,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怜杨绍奇再不来个昏迷不醒,却该如何是好?

管家一辈子帮着杨夫人打理家务,什么淑林淑宁、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帮着出力叫卖。奈何大少爷肃观警觉心强,一见苗头不对,便赶紧找了对象,自行成亲完婚。老夫人无奈之余,便把毕生心血灌注在小儿子身上,不替他讨房好媳妇,决不善罢甘休。

车向前行,杨绍奇总算也给吵醒了。他懒懒倚在车边,右手支着脑袋,一双俊眼半开半闭,颇有几分贵公子的忧郁。管家怕他想不开,便又劝道:“二爷啊,您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这般俊俏,您哪来这许多麻烦?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杨绍奇掩面叹息:“你这话跟杨大说去。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对兄弟,他俩都姓杨。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杨肃观还是个练家子。可这对兄弟却都有双桃花眼,据说是从妈妈于夫人身上得来的,再看他俩一身白肤,五官俊秀,当真比姑娘家还美貌几分了。

听得管家的称赞,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觉得自己很淫秽吧?”杨绍奇本在打着哈欠,乍听这句怪话,一张嘴便合不起来了。他猛朝阿秀脑袋挥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秽!”

耳听管家窃窃低笑,阿秀抱着脑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说得是‘隐讳’啊。”阿秀还只十岁,每回学堂里习来新词,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杨绍奇俊脸微红,便道:“什么隐不隐讳?是谁教你这两个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她说你这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藏了十七八个意思,非常淫秽。”杨绍奇大喝一声:“隐讳!”

马车颠簸,那管家强忍着笑,一辆车自是驾得东扭西歪。杨绍奇俊眼斜横,拎着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别老是胡乱嚼舌,你娘真这样说我?”阿秀拼命颔首:“是啊,娘说你聪明绝顶,才高十斗,比我爹爹还多了两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没半点正经。谁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说要找机会劝劝你呢。”

一个人若是天资过了头,往往干不了正事,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绍奇便是个中范例。想此人从小过目不忘,常人要背十来遍的东西,他少则一次,多则三回,便能牢牢记住。

不论多稀奇的八股考题到他手底,他总能默出一篇钦选正文范例,真如书上拓下来似的。仗着这份本领,他十九岁便已荣登金榜,当朝并无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杨二爷应试本领一流,当官才干却不济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却全不在公事上,镇日里点卯瞎混,须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俸禄用尽了不说,还把脑筋动到祖业上,日常里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搬,任凭大哥怎么往家里攒,总赶不上他花得快。

杨远精明干练,杨肃观老成持重,父兄两代辛苦经营,没想家里却出了如此败类。眼见管家转过头来,频频叹息,阿秀也是没口子的乱骂,杨绍奇烦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闲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开学了么?书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说嘴,乍听学堂开课在即,一张笑脸忽地僵住。只见他双眼渐渐眯起,脸色慢慢发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这会儿便轮杨绍奇骂人了:“别老是这般怪模怪样。你娘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又是当朝大学士,你将来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样,那咱们可没脸见人了。”

“江大清?”阿秀双眼一亮,喜道:“那是谁啊?”

都说物以类聚,兽好群居,果然阿秀听得先贤之名,便已兴高采烈。杨绍奇呸了一声,训道:“少问两句!记得睡前把书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东落西,还不是得劳你娘送去?”阿秀张开了嘴,狠狠打了个大哈欠,正要闭眼睡觉,忽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双眼大睁,急急坐了起来,惊道:“叔叔,你……你房里有没有三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