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枪八(第3/3页)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还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我还是深更半夜地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地看着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陆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命运中的第三个人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从草原之国去向下唐的南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