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剑六(第2/5页)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的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百里煜看着夫子暴作前的惊人表现,压着声音对吕归尘大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了!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点的师道尊严?”路夫子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百里煜满是好奇的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

  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被点成了远方羊群的背,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纸角则是雁群,横斜着穿过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头,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路夫子重重的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的看着前方,瞥也不瞥吕归尘一眼:“在下才疏学浅,蒙国主重托教习两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惭愧。尘少主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事,想必是北陆金帐国的英雄,刀马无敌,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在下不辞馆,真的有愧于尘少主了。”

  他起身遥遥对着吕归尘大袖一挥:“不敢高就,告辞了!”

  他掉头大踏步的离去。

  吕归尘还笨拙的握着墨笔,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着夫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大!”百里煜蹦着回来,对吕归尘竖起拇指,“这个老家伙,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换了我可不敢乱来。他一准儿去父亲那里告状。”

  “我……我该怎么办?”吕归尘无奈的看着他。

  “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百里煜耸耸肩,“你要是怕,就别气那个老东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吕归尘低下头去,“夫子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会东陆文字么?”

  “我是学过的,可是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不明白,什么圣人啊、义理啊、大道啊,我都听不懂的。煜少主,到底什么是圣人?”

  “圣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挠了挠额角,“这个……也不好说不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整天就是著书立说教书授徒,很古板的那种,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要是过上几百年,路夫子烂得只剩下骨头了,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

  “哦……”吕归尘若有所悟。

  “对了对了,”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的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北陆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骑着马跑到这里放牧,又跑到那里放牧,大家一翻脸就带着刀对砍,唰唰唰唰的,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你倒不像个蛮子。”

  吕归尘默默的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

  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最后只能说:“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

  门轻轻的响了三声。

  灯下的女人一惊,把手中的东西塞回了袖子里,压低了声音:“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是低着头的孩子,他的发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来,只看见一个黑黑的脑门。

  “尘少主怎么深夜来这里了?”苏婕妤认出了那支簪子。

  “我……”吕归尘犹犹豫豫的,“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看。”

  “借书?”女人冷漠的摇头,“我这里是有些书,可是库房里的书更多,尘少主想要什么书,都可以去那里找到。”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那……打扰婕妤了。”

  他转过身,女人却忽然唤住了他:“尘少主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我不知道书名,”吕归尘低低的说,“我想找几本书看,这样路夫子讲的那些东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书,去库房也找不到……”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路夫子骂你了么?”

  “没有。但是……他们都说我是蛮子……”

  “路夫子现在在讲什么书?”

  “《政典发蒙》。”

  “虽说是发蒙,不过已经是很难的书了,难怪你不懂,”女人起身,从那架覆盖整面墙的书架上抽下了几本,“这两本是《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后者虽然是说《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读起来会比较有意思。”

  吕归尘愣了一下,恭恭敬敬的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礼节高高捧在头顶,想要背退着出去。

  “喜欢看书?”女人忽然问。

  “嗯!”吕归尘把书放低,看着女人,“我们北陆的书少,看书觉得书里好多的知识,一辈子都解不透。”

  “其实也未必要读很多的书,读书能懂多少呢?”

  “婕妤不是很喜欢读书么?”

  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实就像一本书,可是几个人能把自己读懂?”

  这句话对于吕归尘而言太过深玄,但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他想起父亲的嘱咐,恭敬的长拜:“苏婕妤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么?”

  女人轻轻在他头顶摸挲着,久久的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没什么,你的侍女不会梳头吧,头发那么乱,我帮你梳梳头。”

  她为吕归尘洗了头,在脖子上垫了一块白绢。洗完了头的吕归尘显得头发不多,脑袋看起来有些圆了,更像一个孩子。他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任女人在他头上摆弄。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两盆紫花上:“婕妤养的花我没有见过,叫什么花啊?”

  “紫琳秋,一个朋友送的。”

  最后,女人取下咬在嘴里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绾紧了发髻,“过得开心些,在异乡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夜深人静。

  西配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