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辟天 七、迦楼罗(第3/8页)



飞廉暗自吃了一惊:方才他们两人争论,难道被人在旁听到了?

“冶胄,这里就交给你了。”巫谢却仿佛和此人极熟,也不多问,只是将桌上的种种工具一推,然后指了指那个鲛人,“这个鲛人再过十二个时辰就该醒来了,到时候再来完成最后的接驳。替我好好看着她,注意她脉搏和心跳是否稳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个工匠点头领命,脸上没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谢这才回头对好友解释,挑起了拇指,“铁城里最好的工匠!”

冶胄……飞廉心里蓦地一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他转头看了那个工匠一眼,然而对方全神贯注地整理着一排锋利的针,根本没有看向这边的两个贵族。

断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讲武堂里有过一个少年叫做冶陵?他正陷入沉思,巫谢已经洗完了手,开口:“对了,今天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飞廉一怔,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虽然一时间心思复杂,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气来,委婉地开口:“小谢,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破军少将的事。”

叮当一声响,一边整理东西的冶胄忽然顿住了手,背对着他们,陷入沉默。

“云焕?”巫谢一惊,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飞廉直截了当:“我想救他。”

巫谢一震,断然拒绝:“这不可能。”

“那么,至少保住他的命!”飞廉只觉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几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样了,你们还想如何?是不是还想对云家赶尽杀绝?——就像对几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样?!”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激烈,冶胄却只是重新开始整理那一堆机械,动作缓慢而镇定。冶胄将最后一套针收起,然后细心地用龙骨胶再次涂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处关节,令身上那些已经接驳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发抖。

“不是我想,”巫谢叹了口气,“而是元老院想。”他轻声叹息:“飞廉,我劝你不要再白费心了——云焕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飞廉失声,“只是没有完成军令而已,犯得着这样赶尽杀绝么?”

“呵……”巫谢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强出头了。”他负手望着舱外,年轻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那些长老才有的高深莫测表情:“非除不可啊……破军!嘿嘿,飞廉,你其实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飞廉一时无语。他承认,自己的确是不了解云焕的。

“飞廉,”已经走出了舱门,年轻的长老回头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此事关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独力可以挽回——今晚,我们就要去神庙请示智者大人,请他赐下圣谕,将云家族灭!”

“什么!”飞廉变了脸色,追了下去,“族灭?!”

在两个帝国贵族青年离开后,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检器具的手,双肩微微发抖——手指上被针尖刺破的地方,缓缓沁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

“云焕!”他低低吐出了一个名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哑而激烈。然后,又是一个名字:“云烛……”

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交织着种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那个名叫冶胄的名匠闭上了眼睛,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一闭上眼睛,昔年的种种就更加清晰地从眼前浮现出来:铁城,断金坊,素衣的女子,从流放地归来的贫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个人……

三姐弟都从西荒流放地归来,被赦回到帝都后都在外围铁城里暂住了一段时期。

而那一段时间,是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回忆。

在云家姐弟初来乍到、在帝都处处被排挤和孤立时,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们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经幻想过两家人能成为亲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却被巨大的权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个云荒的最高点。她成了圣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贫寒的弟妹也由此青云直上,拜将封圣,一跃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权力核心中炙手可热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帅带入帝都时,她曾经来向他们一家人告别,说一定会回来看他们。然而,她却并没有回来。再过了不久,她的弟弟也被从铁城里接走——他们成了被神选中的人,飞越了那两道高高的森冷城墙,一跃进入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十几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叫云烛的女子。

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从年少时开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艺闻名于铁城数千名匠作之间,在铸造武器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成为巫即大人研究军械的左膀右臂——虽然还是没能跻身于新的阶层,但他获得的金钱和声名也已让无数铁城的冰族平民羡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优越的物质享受和周而复始的生活,却并未消磨掉心中残留的那个影象——他无数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铁匠铺子里挥汗如雨,而那个素衣女子汲水而来,微微笑着递给他一方手帕。

熊熊炉火映红了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然而,记忆的火焰很快熄灭了,那张秀雅的脸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后。她变得如此遥远,如同一个虚幻剪影,仿佛并不曾在他生命里真的存在过。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飘萍般地相逢后、便各奔东西永不相逢。

她或许早已把他忘记。然而,他却始终不能将她遗忘。

这十几年来,身在铁城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的一切,仰望着九天之上云家的一切变迁:从初露峥嵘到青云直上,从炙手可热到兵败如山倒……他从来往于匠作坊的帝国军人口中打听着那高墙里的一切,为云家的每一个变动而担心。

而几个月前风云突变,从云焕在桃源郡折翼归来开始,云家的命运便急转直下。

“哒。”轻轻一声响,尖利的针在手里折断,冶胄看着粗砺掌心里沁出的血珠,渐渐发抖——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皇城和禁城。他只能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翱翔九天的鹰坠落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圣洁的女子被推上火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