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左手剑与银指环

入秋了,街上的梧桐树落起了叶子,在风里飘摇,然后打个旋儿跌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寂静的雨夜。

在狭窄的陋巷里,一个人低着头快速地走着。黑色的斗篷完全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兜帽下的脸色苍白如死。连日的奔波和疲惫折磨着他,男子的脸上已消逝了当初飞扬的神采,明亮的眼睛暗淡下来,脖子上也不再小心地系着紫色的丝巾了。

男子用右手把身上的斗篷系紧。他好像很累,刚想在路边歇息一会儿,突然间变了脸色。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停下了步子。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男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到你死在我面前为止!”一个清冽的女声突然响起在雨声里。随着这声音,从黑暗里蓦然探出一柄长剑,就好像它一直在那里一样,对准他的背心狠狠地刺了过去。

男子瞬间变换了位置,他转过身来。他的样子还是很疲倦,表情悲哀而无奈。

“好吧,那让我们今天作个了断。我也不想再逃了。”

“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否则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条巷子!”罗莎咬住了嘴唇。

“你真要如此?”加米尔静静地看着她。他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长剑。

一大滴雨水从天空滴落,啪的一声坠在了两人身前的地面上。水花四溅。

罗莎扑了上去。

银色的剑光在半空中炸开,就像一束怒放的焰火。雨点像晶亮的钻石,在剑光中折射出七彩,然后再在焰火的缝隙中撒落满天。

梧桐树的叶子绞杀在风里。天地间一片死样的静寂,只有沙沙的雨声,覆盖了天,覆盖了地,覆盖了周围一切所有。

加米尔的兜帽落了下来,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

他手中的剑刺破了罗莎胸口的衣服,剑尖与心脏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头顶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落下来,落下来。罗莎死死盯着面前的加米尔。她咬紧牙关,眼中依然闪烁着仇恨的光辉。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锵啷一声,加米尔收剑回鞘。“我跟你没有仇。”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转过了身子。刚要迈步,一种熟悉的麻木快感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低头,闪着寒光的银色剑尖已经从胸口穿了出来。

“……但是我跟你有仇!”罗莎带着哭腔的声音。

鲜艳的红色从剑尖抖落。剑身距心脏只有两寸。

加米尔闭上了眼睛。

罗莎紧紧抓着手中的长剑,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明白,加米尔的力量比自己要强,除了偷袭,除了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怜悯,利用对方心中那隐约存在的一丁点儿懊悔之外,她根本没有办法杀死对方。

她别无选择。

“你没有刺中我的心脏。”半晌,身前传来一声低笑,“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没有悔恨,没有乞怜,甚至连愤恨都没有,他们之间永远只是这样,永远只是不疼不痒、不清不楚的对白。永远都只是这样!对方不爱自己,甚至连一丝恨意都没有。

——自己在对方心中根本就不重要吗?杀害西里尔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吗?!

罗莎流着泪,看对方的血染红了斗篷,然后顺着雨水一直流到了地面上。她手中的剑在颤抖。她咬紧牙关,手中长剑在对方的体内狠狠旋转了九十度。

加米尔往前冲了一下,一口鲜血喷在了空中。但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耳边只是他粗重的喘息,同样的低笑夹杂在咳嗽里传了过来。

“这样我还是死不了,罗莎。”

加米尔的咳嗽声让罗莎想起了西里尔,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年,他几乎被一剑砍断了头颅和半边身体,像那些可怜的动物一样悲惨地被悬挂在博物馆的天花板放血。

鲜血浸透了他柔软的金发。他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

罗莎抽出了剑。鲜血喷了出来,然后在细碎的雨水里化开,然后慢慢变浅。

眼前的景象因为雨水而模糊,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西里尔无助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要说出什么。

漫天遍地都是西里尔惨死时候的影子,罗莎泪流满面。

“我要砍下你这只杀人的左手!”她咬牙挥剑。

斗篷被闪亮的剑光劈成了两截,加米尔的左臂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踉跄跌倒在地,雨里充满了血的味道。那股熟悉的香气从地上那支断掉的手臂上缓缓弥散。

那股停留在西里尔惨死现场的香气,那股呛得要命的香气,加米尔的香气,逐渐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殆尽,然后,一股更加浓烈的奇异味道在香气后面悄悄地浮了上来。

一股腐朽的味道,一股死亡的味道,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尸体霉烂的味道。

罗莎皱起了眉头。她死死盯着那只断掉的手臂。

衣服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划开,袖子里面的手臂包裹着层层的纱布,已经完全失去了原先的形状。在那纱布的末端,在原本大约应该是无名指的位置,烂掉的皮肉上面用绷带紧紧系着一枚小小的圆环。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纯银指环。上面蚀刻着玫瑰的图案。

——这是我的护身符。它会保佑我,和我所爱的人……

十多年前的往事蓦然间全部涌上心头。

舞会上的初识,瑞典使馆的宴会,伯爵府中的埋伏还有下水道里的包扎。在拉托尔庄园的决战前夜,她亲手把这只指环套在了对方的手指上。

——你的伤势刚刚痊愈,戴着它,它会保佑你的……

然后她沉睡了十年。然后她与他短暂的会面之后彻底决裂。

她只注意了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气,她根本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对方的手!因为自己这枚小小的指环,加米尔的整条左臂都几乎烂掉了。他之所以会喷那么呛的香水,完全是为了掩盖自己手臂上那股腐烂的味道。

雨仍在下。罗莎瞪视着那枚指环,呆若木鸡。

“难道……你……一直都戴着它?”

加米尔苦笑。

“十年前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抑制得住,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最近溃烂加速了进程,我完全控制不了……”

“为什么你不把它摘下来扔掉!”罗莎嘶喊,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加米尔没有回答。

罗莎盯着那条断掉的手臂。那条她一直以为残忍地杀害了西里尔的手臂——不!那条手臂已经溃烂见骨,连手指都几乎已经分辨不出。

这样的手怎么可能握剑!怎么可能杀人!

“西里尔根本就不是你杀的……”罗莎面色煞白,她死死地盯着加米尔,“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我解释你会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