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神父的猫

波士顿,马萨诸塞州,1969年6月

“布丽安娜?”

“啊?”她坐得笔直,心脏扑通跳动着,她名字的声音在耳中回响,“谁?怎么啦?”

“你睡着了。该死,我就知道算错时间了!对不起,我要挂掉电话吗?”

布丽安娜听到声音里的微弱小舌音过后,神经系统的杂乱联系这才有了头绪。电话,电话响了。她在深深的睡梦中下意识地接了电话。

“罗杰!”被惊醒时的那阵肾上腺素渐渐退去,但她的心脏仍在快速跳动,“别,别挂!没事,我醒了。”她用手擦了擦脸,试着理顺电话线,拉直皱巴巴的被子。

“是吗?你确定?你那里几点了?”

“我不知道。太黑了,看不到时钟。”她仍然迷糊地说。

罗杰用勉强、深沉的轻笑声回答了她:“抱歉,我试着算过时差,但肯定是算反了。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

“没关系,反正我也要醒来才接电话。”她安慰他说,然后笑了起来。

“嗯,好吧……”她能够听到他声音里那种回应的微笑,然后让自己放松地靠在枕头上,把眼前的杂乱头发撩开,慢慢地适应现在的情景。做梦的感觉还在,比卧室里被黑暗包裹的影子更真实。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罗杰。”她温柔地说。这种不错的感觉让她感到惊讶。他的声音尽管遥远,却比远处的警笛声和外面潮湿路面上的轮胎声要清晰许多。

“我也是。”他听上去有些腼腆,“是这样,我下个月有机会到波士顿开会。我打算去……该死,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想见我吗?”

她紧紧捏着话筒,心脏猛地一跳。

“抱歉。”他在她回答前紧接着说,“让你为难了,是不是?我……这样……你要不愿意就直接说出来。”

“我想。我当然想见你!”

“噢,那么你不介意了?只是……你没有回我的信。我以为是我做了什么……”

“没有,你没有。抱歉,我只是……”

“没关系,我不是故意要……”

他们同时开口说话,然后都十分害羞地停了下来。

“我不想强迫……”

“我不是故意要……”

他们再次同时开口说话,而这次罗杰笑了起来,他那低沉的苏格兰笑声穿越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传过来,让人感到舒适,就好像他抚摸她一样。

“那就好。”他坚定地说,“我理解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一阵说不出的宽慰感传遍了她的全身。在这世上,或许只有罗杰·韦克菲尔德能够理解,她之前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理解可能会有多重要。

“我刚才在做梦,”她说,“电话响的时候。”

“嗯?”

“梦到我父亲了。”每次说到这个词时,她就会有些哽咽,说“母亲”时也会这样。她仍然能够闻到梦中那些被太阳晒暖和的松树的气味,感觉到靴子踩在松针上发出的柔软声音。

“我看不到他的脸。我和他走在树林里,跟着他走上一条小路。他在对我说话,但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我加快步伐,想要跟上他,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做不到。”

“但你知道那个人是你父亲?”

“是的。但我这么想,或许只是因为在山里徒步。我过去经常和爸爸在山里徒步旅行。”

“是吗?我也常常和我爸爸去山里徒步。如果你再来苏格兰,我就带你去收集门罗山。”

“带我去干吗?”

他笑了起来。布丽安娜突然回想起他的样子:把不常修剪的浓密黑发拂到后面,苔藓绿的双眼因为微笑而半闭着。她发现自己在用拇指尖慢慢擦拭下嘴唇,于是让自己停了下来。在他们分别时,罗杰亲吻过她。

“在苏格兰,高于三千英尺的山峰都叫门罗山。门罗山很多,有项运动是看你能够征服多少座。人们征服一座座门罗山,就好像收集邮票或纸板火柴那样。”

“你现在在哪儿,苏格兰还是英格兰?”她问。罗杰还没回答,她就抢先说:“等等,让我看看能不能猜到。你在……苏格兰。你在因弗内斯。”

“猜对了。”他声音里的惊讶很明显,“你怎么知道?”

她伸展身子,慢慢地交替活动被子下的双腿。

“你和其他苏格兰人说话时会发小舌音,”她说,“和英格兰人说话时却不那样。在我们……去伦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里只有微弱的哽咽。她心想,气氛越来越轻松了。

“我还以为你能够通灵呢。”他说,然后笑了起来。

“我希望你现在在我这里。”她冲动地说。

“是吗?”他听上去有些惊讶,然后突然腼腆起来,“噢,好吧……挺好的,不是吗?”

“罗杰……我之所以没有回信……”

“那没关系的,”他迅速说,“我一个月内就会到你那里,我们那时候再说。布丽,我……”

“怎么了?”

她听到他吸了口气,然后生动地回忆起他随呼吸起伏的胸膛的触感,在她手下温暖而结实。

“我很高兴你答应了我。”

* * *

挂了电话,布丽安娜没法继续睡觉。她躁动不安,于是抬脚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到小公寓的厨房里去喝杯牛奶。在茫然盯着冰箱里面看了几分钟后,她才意识到她看到的不是一排排番茄酱瓶子和吃了一半的罐头。她看到的是站立着的石头,它们在黎明的苍白天空下显得漆黑。

她不耐烦地低声喊叫,伸直身子,然后用力关上冰箱门。空调的冷风让她感到寒冷,她打了个冷战,然后搓了搓胳膊。她一冲动,便伸手关掉了空调,然后走到窗边打开了窗,让夏天雨夜潮湿、温暖的空气进来。

她本应该给罗杰回信的。其实,她写过几次,每次都是受挫地半途而废。她虽然知道为什么,或者她觉得自己知道,但有条理地给罗杰解释为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部分原因是她有受伤动物的那种简单本能——想要逃离和躲避伤害的冲动。去年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怪罗杰,但是与他密不可分。

他当时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像对待才失去亲人的人那样对待她——她当时确实才失去亲人。但那种丧亲是那么奇怪!她母亲永远离开了,但是肯定——她希望——没有死去。但是,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又和他父亲去世时一样,就好像相信幸福的来世,热切地希望你的爱人能够安全、开心,却不得不承受丧亲之痛和孤单。

一辆救护车驶过,穿过公园,红灯在黑暗中闪动,警笛声则因为太远而听不清。

她习惯性地在胸前画十字,然后用拉丁文低声说“怜悯我们吧”。玛丽·罗梅恩修女曾经给五年级的学生说过,逝者和将死之人需要她们的祈祷,她在班上用力灌输这个概念,学生们在有救护车经过时,总是会向沉默的上苍祈祷,帮助那些即将进入天堂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