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百年

裘百湖想了一阵子, 决定还是延后几天,再将信件递交朝廷。

但他还是想的太天真了,应天府是两京之一, 他又是给皇帝干了十几年活的老心腹了,说是放他来应天府养老, 怎么可能没人盯着他一点。前些日子, 裘百湖刚送走一批劝他回钦天监的仙官, 这不,俞星城归来的第二天夜里,又来了一群仙官。

为首的, 还是个熟人。

裘百湖那会儿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劈了竹条准备编个篓子,院子里点的唯一一盏灯,还是偷的外头大路上煤气灯的煤气。

他叼着一把扁刀, 看着为首的温嘉序,没理他。

这三年来, 裘百湖也没怎么见过他, 但却不可能没听过他相关的传闻。灵力大衰退之后,仙官体系经历过一把大洗牌, 而温嘉序就在这场洗牌中,成了新星。

温家分裂垮散之后, 小燕王对温家本就有提防芥蒂,插手彻底清算温家新账旧账, 当初支持太子的那一批大多在三年前被入刑, 其他的旁支被打压或仔细拆分,一半被屠杀,一半被移居, 曾经在仙官体系中威名赫赫的温家,现在就剩下两个比较能撑门面的人物。

就是温骁和温嘉序。

而温嘉序基本相当于接任了裘百湖之前的许多事务,看起来官职只是缉仙厂千户,但他与小燕王曾是同窗,又在崇奉三十二年平叛战争中出了不少力,谁都知道他是燕王殿下的心腹之一。

裘百湖听说过不少他的功绩,在许多人灵根被严重削弱的情况下,温嘉序以想象力与精妙控制取胜的幻术,精进到令人胆寒。裘百湖以为见了他,会见到一个经历风霜的黑衣精干男子——但没想到温嘉序才是温家少爷的精神传承人。

温骁洗去的那点浮夸,全被温嘉序给吸走了。他一身流光溢彩的紫椴曳撒,袖口与衣摆上绣满了起绒的各色鲜艳蝴蝶花鸟,随着动作,那些蝶鸟仿佛粉翅绒羽震动,即将飞离。他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外奔波怎么做的防晒,一张脸莹莹的泛着冷白,再加上温小少爷这些年颇爱修饰鬓角眉毛——

在东厂败落的这两百多年,他看起来像个嘉靖朝复活的以色事主的美艳狠辣督主。

温嘉序见了裘百湖倒也客气,看他在这儿揙竹子,踱步在院子里打量。

裘百湖嘴一送,牙咬着的小竹刀掉落,他一把接住:“别找了。她跟炽寰出去玩了。”

温嘉序随从中的不少仙官,都听过俞星城的传说,交头接耳骚动起来。

温嘉序快步走过来,弯腰盯着裘百湖:“她不知道自己走了三年?果然是去了天宫神界吗?”

裘百湖看了他一眼:“或许吧。但她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过了三年。你给温骁写信了吗?”

温嘉序有些激动,两手捏在一起。有些仙官早就听说温小少爷,当年是俞星城的门生——但俞星城消失的事儿,在民间传开了,到处都冒出来要跟她沾亲带故的,他们有些新官,便以为温嘉序也是贴关系而已。

但听裘百湖这样一说,又不是,他们也与有荣焉的激动起来。

温嘉序:“我写了条子。但他现在应该不在京师。我都不敢直说,你也知道,俞大人消失的时候,他……”

裘百湖:“好事儿,总不至于也激动到吐血吧。让他好好收拾收拾,两年多以前见过他一回,人不人鬼不鬼的,让俞星城见着了,怕是要自责了。”

温嘉序拖着凳子坐下,搓着手:“不会。炽寰劝过他一次,说他再折腾下去,活不长等不到了也是活该。他那时候心态便放开了,这些年精气神好多了。你再与我说说,她没有什么变化吗?就这样跟寻常女子似的出去游街玩耍了?”

裘百湖把一把竹条递给他:“一点儿没变,连一丝晒痕一丝伤疤都没有。眼里那要平定天下的神气,都跟三年前似的。她仿佛还在当年的战事里,从天上下来了一天多,才渐渐品出太平的味儿来。”

温嘉序手顿了顿,心头感慨无数。任何一个俞星城身边的人,看到她如同从三年前的雷暴与血战中回来似的,大概都要心里发酸。

“三年了。”他轻声感叹:“好快啊。她知道大家都在等她吗?”

裘百湖:“她慢慢会知道的。”

“殿下说过,朝堂上属于她的一席之地,最少会留十年。”温嘉序道:“她回来的是巧时候,皇上要力派天下众议册立燕王殿下为太子,典礼就在下月。前一段时间,皇上派人请你回去,也跟此事有关。她会来是好事,殿下会更有底气,更有依仗。”

裘百湖却轻声道:“我甚至都不想让她再卷进这些事了。”

温嘉序有几分理解裘百湖的心情,他笨手笨脚的理着竹条:“但也要看她。看似太平,却前路面临更多的险境和机遇,她有带领大明跃入这激流中的本领,她也有这样的心气儿。除非说太多的勾心斗角让她厌烦,亦或是她找到更大的事业,否则她不可能不投身于如今的天下。”

裘百湖不说话了。

此刻,俞星城并没有想太多,她拿着一串木签子的烤羊肉,穿梭在应天府的“万国大道”上。其实这是早年间修建铁路后,从城中通往火车站台的那条宽路,当时只是附近有一些酒家驿馆,后来却随着铁道这几年的密集修建,许多百姓中也有小钱可以坐坐蒸汽火车——

哪怕不坐车,每天来看火车进站出站,都是一处景点。

因此通往火车站的这条大路迅速兴旺起来,再加上内城既偶有宵禁,有地价昂贵,许多小店摊贩都移至此处,竟然成了应天府最热闹之一的夜市。

这里治安也不如城内好,但胜在吃喝玩乐花样多,俞星城目睹了许多灭亡与死亡,再见到炽寰,心底难以自抑的催开出花朵来——想要像没有明天一样直白爱恨,像清晨的鸟一样自由而警惕,像她手中的闪电一样不顾一切。

她想要人世间的一切,既贪婪的拥有,又想无私的迸发,她就想要现在紧紧抓着炽寰的手,跟他笑闹逛吃;她就想要觉得炽寰可爱的时候,抱住他胳膊凑进看他。

这一刻只是情爱的贪婪,她知道自己还有对命运,对权力,对理想的种种的强欲。

炽寰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炽寰承认,自己的脑子有时候并不太能猜透俞星城对他的感情,或她行动背后的深意,他之前头脑简单,从没细想过。但这三年给了他不少空闲,他都有把俞星城曾经的一切举动,拿出来咀嚼琢磨过。

不是他故意多想,是俞星城与他虽常年亲密,却极少表达。若不是她临走下留的那半封信,炽寰说不定会抱头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个宠物。

但现在俞星城紧紧傍着他,甚至吃着印度来的果糖露齿大笑,手里端详着从南美来的皮刀带,像是热乎乎的往他身上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