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Questions

为什么要干这个?格洛塔审问官跛着脚下台阶时第一千遍自问。两侧墙壁粉刷过,虽然不是新近粉刷,但仍有草籽的触感,仍能闻到潮气。这里没窗户,走廊深入地下,灯笼在每个拐角处投下摇曳的低暗灯影。

什么人会干这个?格洛塔以稳定的节奏走在肮脏的地砖上,先是右脚跟“哒”一声踩下,然后是“噔”一声手杖点地,再是左脚缓慢拖行——每当这时,熟悉的针扎般的疼痛就会从左脚脚踝一路上升到膝盖、臀部、背部。哒,噔,痛。这是他走路的节奏。

这条肮脏走廊的单调有时会被布满铁钉的厚重门扉打破。格洛塔觉得自己听到了紧闭的铁门后传来的沉闷的痛苦喊叫。不知正被审问的是哪个可怜虫?他们犯了罪,抑或清白无辜?他们隐藏了什么秘密,被揭穿了什么谎言,招供了何种叛国罪行?他并没思考太久,又一段台阶阻断了思绪。

如果格洛塔有机会随意拷问,不加限制,他肯定会选择台阶的发明者。在他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在他遭遇不幸之前,他几乎从没注意过台阶的存在。他可以一步跨下两级台阶,一路蹦蹦跳跳、畅行无阻。覆水难收啊。现在它们无处不在。不走台阶,就没法上下——向下更糟,普通人体会不到。因为上台阶时,你不会摔得那么惨。

他很清楚摔出去的感觉。十六级光滑石头刻成的台阶,中间部位有些磨损,和地下所有的东西一样,微微散发着潮气。这台阶没有栏杆、没有扶手,就像十六个敌人,对他发出严峻挑战。格洛塔花了好长时间研究痛苦最小的下台阶方法,最后的成果是交替侧身而下,一如螃蟹。先探出手杖,再是左脚,最后右脚——这时左腿必须承受全身体重,疼痛尤胜往常,连带脖子也痛楚难忍。为什么下台阶脖子会疼?难道脖子也能承受体重?为什么呢?但思考丝毫不能减轻痛楚。

格洛塔下到倒数第四级台阶时停下来。他几乎击败敌人了,只是握手杖的手正在颤抖,左腿剧痛不已。他用舌头舔了舔原本门牙所在的牙龈空洞,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进——然而他的脚踝突然骇人地一扭,身体痉挛扭曲着向前扑,恐惧和绝望顿时涌上心头。他东倒西歪地下到下一级台阶,指甲在光滑墙壁上乱抓,嘴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你这愚不可及的混蛋!手杖掉落在地,稚拙的双脚一阵磕绊之后,他下到了台阶底部,奇迹般地没有倒下。

不过,那个骇人而美妙的时刻即将来临。还有多久呢?这次会痛成怎样?格洛塔喘息着望向台阶底部。我来了……

难以名状、灼热般的痉挛从左半边身子的脚掌瞬间蔓延到下颌。他紧闭噙满泪水的双眼,右手用力捂嘴,指节压得咯咯响。他收紧下颌,仅存的牙齿咬在一起,但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尖锐凄厉的呻吟。惨叫还是惨笑?分得清吗?鼻孔呼出沉重的气息,鼻涕泡从指间溢出,滴到手掌上。他竭力想站稳,但身子抖个不停,直至扭曲。

痉挛终于过去。

格洛塔小心翼翼地依次活动四肢,查看伤势。一条腿像火烧过一样,麻木得没有知觉,而脖子每动一下,就“咯吱”一声响,连带脊骨自上而下一阵刺痛。还好,尚无大碍。他费力地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夹起手杖,然后直起身,擦去手背上的鼻涕和泪水。真刺激。我是在享受吗?对普通人而言,台阶再平凡不过。但对于我,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冒险!他一瘸一拐走下走廊,不禁轻笑。到达属于自己的房间时,他脸上仍依稀挂着微笑。

他拖着脚走进房间。

这房间就像一个两边对开了门的肮脏白匣子,天花板低得压抑,炽烈燃烧的灯将屋内照得通亮。潮气自角落散发,墙上黑霉斑斑,墙皮爆起,片片剥落,还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似乎有人擦过,但擦不干净。

弗罗斯特刑讯官站在房间另一头,粗硕的手臂抱在胸前。他向格洛塔点头致意,却如石头般毫无感情,格洛塔也点头回敬。他们中间隔了一张凹痕累累、污迹斑斑的木桌,桌子固定在地,两边各放一把椅子。一个双手紧缚身后的胖男人赤身裸体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头上罩着棕色帆布袋,屋里只听他急促、沉闷的呼吸。屋里很冷,他却大汗淋漓。正该如此。

格洛塔跛行到另一把椅子旁,将手杖小心倚在桌边,然后缓慢、谨慎、痛苦地坐下。他左右伸了伸脖子,才让身体降下来,找到舒服的姿势。如果格洛塔有机会随意施恩,不加限制,他肯定会选择椅子的发明者,好歹那人稍稍改善了格洛塔的生活。

弗罗斯特悄无声息走出角落,用肉乎乎的苍白食指和粗壮白皙的拇指抓住帆布袋顶端。格洛塔点头同意,刑讯官便一下子揭去布袋萨勒姆·鲁斯暴露在强光下,一个劲眨眼。

好一张粗鄙、贪婪、丑陋的小脸蛋,好一头丑陋、卑劣的猪猡。鲁斯,你该招了吧。我敢打赌,你会迫不及待、毫无停顿地招供,直到我们想吐为止。他脸颊上有一大片黑青瘀伤,另一片在双下巴上头,但等他泪汪汪的双眼适应了光线,发现对面坐的是格洛塔时,脸上立刻充满希望。真可悲,可悲而不合时宜的希望。

“格洛塔,你要救我啊!”他尖叫着,扭动被缚的双手,身体尽可能前倾,像溺水之人嘴边冒泡一样绝望而含混地倾诉:“你知道我是遭人诬陷,我是清白的!你来救我,对不对?你可是我的朋友!你在这里说得上话。我们是朋友,朋友啊!你得为我说点话啊!我是清白的,是遭人诬陷!我是……”

格洛塔举手示意安静。他盯着鲁斯那熟悉的面孔看了一会儿,好似从没见过对方,然后转向弗罗斯特:“我认识他吗?”

白化人一言不发,下半边脸隐藏在刑讯官面具后,上半部像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椅子里的犯人,红色的双眼如死人一样无神。自格洛塔进屋,他没眨过一次眼。怎么做到的?

“是我,鲁斯啊!”胖子嘶喊,音调渐趋凄厉,已近歇斯底里,“萨勒姆·鲁斯,你认识我,格洛塔!我曾与你并肩作战,在……那事之前,你知道的,我们可是朋友!我们……”

格洛塔再次举手示意安静。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用指甲轻敲着嘴里残存的某颗牙,仿佛陷入沉思:“鲁斯,有点耳熟。我想起来了,鲁斯是个商人,还是布商公会的会员呐。大家都说,他是个有钱的主……”格洛塔身子前倾,有意停顿了一下,“他还是个叛徒!正因如此,他才被审问部带走调查,财产全部充公。你瞧,他竟敢逃避国王的税收!”鲁斯张大了嘴。“国王的税收!”格洛塔尖叫着,重重拍桌。胖子瞪大了眼,反复舔着一颗牙。右上方,从后数过来第二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