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回 泷田三士献生擒 扇谷细作导假使

却说东峰萌三、小凑目、鳟船贝六郎待下达过军令后,立即参见义成主君道:“臣等奉老侯爷之旨同来参见。臣等自总角时至今一直侍奉老侯爷,尚未跟随主君上过疆场。因此在今年春夏之间讨伐素藤时,对人人都立了功深感羡慕。这次并非领内一城一郡之逆贼。敌人是两位管领和近国的诸侯,带领十万雄兵,想从水陆前来攻打我国,这个风声早已人所共知。臣等虽不在其职,但是倘若这时不去出征还等待何时?因有此迫切期望,便在值夜勤时互相窃窃私语,有人便将此事禀报了老侯爷。昨天老侯爷突然召见臣等降旨道:‘汝等这些血气方刚的壮士,因侍奉我的缘故,不得参加这次战役,一定很不高兴。因此派汝等三人作为军中之使者,从明天就去稻村。在战争期间同住在大营中,学习犬士们御敌之本领,一定要做他们的学生。这里即使汝等不在,还有其他近臣;而且今天还有四位辞官的老臣前来陪伴我。要将此事禀奏国主。’老侯爷这样准了假,臣等非常高兴,谢恩退下。昨晚一同做好从军准备,仅带了十五名士兵,今天一早从泷田出发,在路上不料捉到一个歹徒,因此耽误些时间,现在才来参见。”义成听了含笑道:“汝等之请求实乃武士的英雄本色。老侯爷猜到了汝等心意,以慈爱之心用人,十分难得,是汝等的好造化。从今天起就留在我营中,有事时让汝等去泷田禀报。汝等来时在路上捉到的那个歹徒,究竟是什么人?”萌三答道:“方才在过滨洼时见前边有个汉子,其打扮是身穿淡茶色破旧的短袖衫,腰围着短蓑衣,看样子虽然像当地的渔民,但说话口音无疑是武藏乡音。臣等对此甚感怀疑,便喊道:‘歹徒慢走!’他很害怕,跑了一百多步,被臣等捉住。经过拷打审问他的来历。那歹徒受刑不过,招供说是大石石见守宪重的奸细、宪重的家臣仁田山晋五之弟、晋六武佐之堂弟,名叫朝时技太郎。搜他的身上,虽然在怀中揣着扇谷定正的几份檄文,用以劝我百姓造反,想使之为内应。其企图十分清楚,便将他带来大营。”这样禀报完毕,贝六郎便起身到外面去,把那个朝时技太郎带了上来;并把几份檄文呈送给义成。众犬士耳闻目睹都非常惊讶,他们既感到愕然吃惊,而又莞然感到欣慰。

当下义成夸奖了泷田的这三位武士,然后便让杉仓直元打开檄文,慢慢读给大家听。檄文写道:

诸侯上尊帝王,时朝柳营(1) ,下求贤才,善爱庶民,禀制于连帅(2) ,而结交邻国,则可以为有道之君子也。兹有源义成者,其父义实,乃嘉吉叛逆之余孑也。当时幸而逃生流寓安房。复乘风云之会,伐神余之逆臣定包,杀之夺取其郡县。进而又诱杀满吕与安西,遂并之而得四郡。其枭雄奸诈,不一而足。其子义成奸且有胆略。自承其箕裘而来,略上总、掠下总,擅自受领房总守护,以自称东南之大藩。然而不受制于连帅,不结交于邻国。加之役使结城、炼马之残党犬山道节、犬冢信乃、犬阪毛野等。他等皆以犬为氏,乃八个强人。而且使他等在近国,屡次放火陷城,用暴行窃盗,无所不为。又于其中有称犬江某之恶少年,曾以妖术劫邻国之逆臣河鲤孝嗣于法场,而窝藏之。其出没无常,何遑毛举。今镰仓两管领,联合各路诸侯,将行天诛。待大兵临城之日,玉石俱焚。希尔等房总洲民,同去桀纣、就武汤,如能谋而刺义成;或取犬氏之首来献诸军门者,则其岂止千金?富贵腾达必在此举,是以檄之。

檄文是将此汉文加以解释,用国字写成的,供当地不识汉字的居民识读。义成听了让将那个俘虏技太郎往前拉拉,亲自对他说道:“当今是战国割据之世,彼此都派细作到近国去刺探虚实,用以守卫封疆。因此我并不如何恨打探的奸细,然而今见这檄文,实是颠倒黑白,蓄意诬蔑。起初我父得安房,是讨伐逆贼定包的义兵所致。满吕、安西的自取灭亡,是奸诈不义的天诛。因此信时被景连出卖而身亡;景连又被八房之犬咬死。谁能将此三者之灭亡认为是我父之罪?国民不以为罪,只是定正以他个人的臆断,认为是罪,为何那时不来征讨呢?今已过了数十年,才这样说,是否太迟了?而且我之夺取上总和下总,是因其城主之暴戾,为民所唾弃才取而代之,并非使用奸计,经过苦战夺取他人之城邑。因此对天皇和将军家的奉献从未疏忽过。虽然尚未与邻国诸侯结交,但一次也未对邻国动过干戈。天子和室町将军都未以此治我罪,管领独自想治我罪,乃是私议,并非公论。更何况犬山道节和犬冢信乃等,他们击败定正曾一度夺取了五十子城,而那是在他们侍奉我以前之事,只是为了给其先君和父祖报仇。因此说是我让他们放火攻城,岂不是诬陷吗?八犬氏在其出生以前与我家有宿缘。因此我有所感悟,而寻找他们下落已有多年。从今春至夏以来才缘分成熟,都把他们召来,做了我的家臣。然而犬士们生来就得到神佛的感化,在其各自的心中怀着仁义礼智孝悌忠信的八行,乃当代的俊杰,其所作所为无一不符合仁义八行。此事是有人知道的,而竟将他们诬蔑为强人,实在是荒谬绝伦。至于孝嗣我尚未见过,听说他因有灵狐之助,得以幸免了无辜之罪。我希望定正早日消除怨欲的妄想,以德从善,因而使彼此百姓皆大欢喜,永结唇齿之好。如果这样说还不醒悟,文过饰非,以非为理,愿决一胜负的话,这里已做好迎战准备,持弓箭者不会怯懦,一定奉陪到底。尔回去将此意告知宪重,他如能规劝定正,定正也可能改弦易辙。那样将是两家之幸。为何不这样做呢?”技太郎听了抬起头说:“您的话小人一定牢牢记住,禀报宪重。请恕小人之罪。”义成点头道:“好了。萌三和目,你们给他松绑,把他用船送回去,不得在此逗留。”他这样仁慈地下令,萌三等便领命要给他松绑。

这时道节已按捺不住,出来加以拦阻,向义成谏诤道:“对世间罕见的慈命,如加以拒绝,虽难免不敬之罪,然而让盗贼运粮,借给仇人刀子,乃圣人之所不为,这不过是宋襄之仁。您即使宽仁大度将这个人放了,而定正是愚将,宪重是悭臣,都不明道理,怎能容纳仁命而改正错误?夫为人臣而助君之恶者,其罪犹轻,而逢迎其君之罪者该说其罪重。根据这句经典的话想想,那宪重父子乃逢迎其君之恶者,怎能明理而谏其主?而且散发檄文的奸细也不会只是他一人。我安房之民明理者恐怕不多,如被檄文的诬言所惑,而生叛逆之心,则将是自家之害。因此如不速将其斩首示众,将悔之晚矣。”他这样毫无顾忌地陈述己见,毛野、信乃、庄助、小文吾、现八等都默然听之。另外辰相、清澄以及萌三、目、贝六郎等,都无不认为犬山的见解在理,因难以推测主君的心意,所以都默然不语。其中义成听完道节的谏言,并无愠色,他缓慢开口道:“道节,汝之谏言谁都会认为说得对。我虽然也不认为妇人之仁好,但是眼前我不认为你说得对。这安房、上总之民,如以老国主和我多年来之所行为德,即使见几百张这样的檄文,也绝无叛逆者。如安房、上总之民以我之所行为无德,多年有怨的话,即使不看此檄文,也会弃我,而多数从敌。其叛与不叛,在于我之有德与无德,无须隐藏此檄文。同时你说错了,不能因为他诬陷好人而憎其虐,则我亦仿其虐,那岂不犹如跟着狂人跑了。他以他之虐、我以我之仁,又何必杀了此人呢?汝之忠诚,我深知之。知而不纳汝之谏,就是因有这个缘故。汝今后有何想法还是尽管谏我。”他这样加以安慰。道节赧然敬服,惶恐地答道:“感谢您的教诲,实使臣心悦诚服。请恕臣之浅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犹如身在低处而不见富士之高峰。此外臣还有不明之处,请容臣冒昧启奏。方才您下达的军令中有一条,与敌人交锋时,以生擒为大功,不以斩杀为宜,臣实难领会。盖兵乃凶器,与敌人交锋时无须姑息,如加以姑息,岂能英勇作战?教臣等怜悯敌人,请恕臣冒昧,则好似鬻矛与盾者。昔日在楚国有售矛与盾者,当有欲买其矛者,则说如以我之矛刺之,即使是铁盾亦必刺透。又对有欲买其盾者说,如以我之盾防之,任何矛与箭都难以刺透。然后有人问他,那么如以汝之矛刺汝之盾将如何?他无言以对,结果什么都没卖出去。这个譬喻见于《韩非子》,《琅邪代醉篇》亦载。盖对言语之龃龉称之为矛盾。此事虽无人不知,但您所下达之军令庶几如是。这次敌军之统帅扇谷定正,是臣等先君、先父之仇人,现在也是国主的仇敌。临战时,倘若他是众矢之的,就不能不被射杀。这一点您能够允许吗?”义成听了点头道:“汝之怀疑是有道理的。我曾想过上古圣王仁君之军,绝不随便屠敌杀人。只是讨逆惩暴以救其民。因此我待敌以防为本,不以杀害为目的。所以委派汝等七人为防御使,是为了很好地防御。虽以战而获胜为功,但不以斩杀为宜。这岂非仁人之心吗?然而防御亦有所不同,有大勇者防大敌,必善于用谋。因此不战便可退敌。其次是善于防守或杀之或使之逃跑。再次者虽然防御而未得法,弓折势穷,战死后而留名。谁怜悯敌人而能善战者?临机应变,进退出没纵横无阻地奔驰在疆场上,谁能只为擒敌而战呢?要怜悯敌人是指在未战之前和克敌制胜之后。昔唐山秦之蒙恬(3) 据说曾坑赵国之降卒四十万,后竟被赵高谗言陷害,死于刃下,应以为戒。我在军令中说,斩杀敌人者要治罪,这个话可能有矛盾。我不想杀他而他来杀我,在不得已时可以砍之,也可以刺之,不以杀伐为功乃出自仁心。这一点且莫体会错了啊!”道节沉吟片刻后,莞尔笑着抬头道:“对您的深刻教诲益感诚服。您的话不仅解除了臣的疑惑,对许多人也是有益的教导。谨领圣谕。”义成听到他这样回答,看看辰相和清澄道:“汝等都听到了吧。道节很忠诚,据我所闻只有他能如此端正直言。今天我虽未纳他之言,但对以后必有裨益。实可喜,可贺!”他这样称赞,辰相和清澄一同拜贺道:“君是君、臣是臣,我家定能永远繁荣昌盛。”他们如此祝贺。毛野、信乃、庄助、现八、小文吾和其他武士们无不非常感服,齐呼:“千岁!千千岁!”于是东峰萌三再次领旨,立即为朝时技太郎松了绑。技太郎谢恩后退到外面,由士兵们押送至洲崎港,让他上船回武藏的柴滨去了。且说朝时技太郎悄悄回到五十子城,对主君大石宪重,毫无隐瞒地禀报了在安房之事和义成宽大为怀的仁心。宪重听着呆了半晌,才开口道:“美言无信,甜言反而有毒。它只是迷惑对方之心,大概是义成的诡计。”他并未把它放在心上。同时他也不便把自己派去的细作,被敌人捉住又放了回来之事禀报主君,只是让技太郎守口如瓶不得让其他士兵知道。待兵败之后定正才知道此事,既羞愧又后悔,但已无济于事。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