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念玉戏借笛 妙真哀返媳(第2/4页)

他们去远了,又恢复了寂静。小文吾不放心地拿着灯往门外照照,然后才把门关上。这时已打过五更,好似村里打更的梆子也比往常早了。自己默默数着,自言自语地点头道:“时下夜真短,觉得好像天刚黑不久似的。被这几个坏蛋缠住,耽误了不少宝贵时间。他们那样地大声喧嚣,一定被里边听见了。家里、外头都使人放心不下。”他支着条腿抱着膝盖仔细想:“父亲真可怜,今晚在哪里过夜呢?如在黑暗的地方,就睡不成觉还得被蚊子咬。虽然很惨,但只此一宿,忍耐点吧!我想纵然把地和房子卖了,如果还不够就把我搭上,也会有办法将您救出来。救不了的是屋里那个人。治破伤风的妙药,伯父遗留的秘方上有记载,然而药难弄到手。现在刺开我的大腿虽可挤出鲜血来,但没有女人的生血合在一起,把我毁了也不济于事。把他放在船上,连夜让他逃走如何?不行,不行!村里的水陆出口听说都有兵把守。要是杀开条血路,放他逃走,父亲的性命就危险了。怎么天日就不照照这样的好人呢?他是孝子,我父亲是义士。我也颇懂得点孝和义,可是为善而无福,仗义而有祸。这也并不足以为恨。因为世间本有幸与不幸,并非取决于人之善恶。如果知道那是天命决定的,就会哪怕掉头也不移其志。但这样思来想去就是到天明也无计可施,一切都将成为画饼。浒我的那个人〔指现八〕 如果不出去,还可一同商量商量。去了有诸多不便,可是在这里也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他自问自答,满怀愁绪,难以自遣。

这时,他听到里间吹奏尺八的声音,旋律优美,十分动听,但也无意欣赏。离得很近躲藏的那个人,一定会听见,不但得不到安慰,无疑会增添忧愁。一个人的心事虽难对人言,但人生在世各有苦衷。耳房内的信乃强挣扎着坐起来,面对孤灯,想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更想到:“不能因为我而连累了逆旅的恩人。犬饲带着伤出去为我买药,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店家的老翁又被庄头叫去,一夜未归,来了几个人大声吵闹,莫非是为了我吗?自从丢失了村雨宝刀,就如同背阴里的花日益凋零。现身染重病,已知死期将至。到迫不得已时就伏刃自杀。岂能让如此好心的父子受难?自己并不惜命,但不愿让在栗桥分手的额藏庄助知道。滨路也十分可怜,想永远等着我。女人的心经受不住意外的打击,她知道以后一定更加悔恨和悲伤。还有现八和小文吾一定会怨我尚有希望就过早地自寻短见。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当该死而不死时,即会被人轻蔑,那将是莫大的耻辱!那个尺八似乎是为我吹奏的弥陀的慈航棹歌,大概是歌舞菩萨的音乐。我再听听看看,到时候握住这把刀也有力量。这样做好最后打算,但又想到只有一件悔恨莫及之事是难以弥补的,就是没脸见先父在天之灵。虽然自己没有忘记遗言,但由于一时疏忽,被怀疑是有野心的刺客,落得个逃亡者的下场而死于非命,将永远玷辱父祖之名,不孝之罪九世托生也难以抵偿。这是我临终的一大憾事。如果说这是前世的恶报,那么就按照佛家的说法,迷惑只能增添烦恼,离开有无便生死由命了。请原谅我吧!”这内心的痛苦对谁去倾诉?他肝肠欲断,眼泪都要哭干了。信乃虽是善于处世、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也难以抑止无限的悲伤。有谁知道他的苦衷?尺八奏着各种动听的曲调,在消愁解闷。

夜阑人静,已经是五更天了,提灯代替消失的半轮月光照着轿子的竹帘,从中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年龄四十开外的孀妇。她漆黑的头发,竟剪了个男子的短发,穿着淡雅的素色罗衫,内衬白色的薄袍,系着在前面打结的缎带和韩织的细带子。腰肢袅娜,前发高高突起,如同野鸡翎似的。她抬起头来走近门前,叫了声:“开门!”便走了进去。小文吾抬头看看这位来客,吃惊地说:“真没想到,这不是户山的妙真吗?黑夜里就你一个人吗?有何贵干?”那人听了点头粲然一笑说:“不仅我一个人,还把沼蔺和大八也带来了。考虑到途中天就黑了,让她们坐轿子,我因有血晕病,坐轿子晃得厉害,夜间凉快,走着来的。我来也没什么好事儿,带仆人来会给你们增添麻烦,来的都是自家人。你一定会想为何夤夜前来,先把大门开开吧!”小文吾心想:“今天晚间怎么有这么多人来?”虽然心中颇为不悦,但又不好明说,就若无其事地款待,说:“您来得太好了,我很高兴,请到里边坐。”他把妙真让进来后就去把大门打开。轿夫进来,把轿子横在进门的板席边上。他揭开帘子一看,沼蔺把熟睡着的大八放在大腿上,穿了件绉纱罗的单衣和深红色的衬衫,深茶色的缎带子打了个偏扣,头上插着光泽耀眼的玳瑁簪,颇有镰仓人的城市风度,而非同农村打扮。虽然她穿着很漂亮,因为已生过孩子,说是十九却显得老成一些,脸上稍显出一点忧郁的神色,从轿子里出来,重新抱抱被晃醒而哭着的大八,轻轻地拍着孩子,对小文吾说:“哥哥!您一向可好?父亲身体好吗?”她低着头似有难言之苦,为了不使人看到流下来的泪水,将头扭过去,躲在婆婆的身后。

当下户山的妙真回头对轿夫们说:“虽然亥中已过,今晚我还要回去,把轿子歇在对面的墙下,向着南面凉快些,暂且等等我。”众人听了,抬着轿子出去,又把门关上了。稍过片刻,妙真对小文吾说:“舅爷!你父亲在屋里睡着吗?天气这么热,他身体好吗?以往媳妇和孙子每年都来看洗神舆,昨天事情太多,未能抽出工夫来看。女婢们都不在吗?”虽然她话说得很得体,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小文吾皱着眉头说:“家父被别人找到真间去还没回来。女婢们去除百病,里边的旅客只有行者一人。您来得不凑巧,没人很好地款待。里间不通风,暂且在这里说话吧。妇女不愿意夜间出门,把沼蔺也带来了,是否有什么事情?”被他这么一问,妙真松松衣领,跪着往前凑身,说:“正如你猜到的,实在难以开口。不论贵贱,男女的亲事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几年来他们夫妇和睦,很快抱了孙子,左近的人无不羡慕我老来有福。可是现在让人家笑话。由于夫妻吵了两句嘴,房八就非要把这么好的媳妇离了不可。我是来挨骂的,这种心情除了神佛谁会知道?起因是那次在八幡相扑输给了你,回去后就闷闷不乐,因为对手是沼蔺的哥哥,怎么劝说也无效,过了一两天,不知为何,房八竟决定一生不再相扑,并且把额发也剃了。昨晚突然在海滨发生纠纷,你进行调停,是否一时疏忽处理得不大妥当,我不得而知,但似乎又触动了他的心头之恨,使他非常恼火,要把老婆休了,对这次纠纷也要辨个谁是谁非。我劝他也不听,媒人于去秋已经作古,找谁去商量?但又不能打发个人把她送回来也不说明个原因,所以只好我同她来。本来是好好的夫妻,由于一时的怨恨说离就离。这就是当今的世道。女人拗不过男人,可怜的沼蔺除了哭毫无办法。虽然我知道她的心地好,但是难以使他们美满相处。只好劝她,扶着她上了轿。这时大八从后面哭着追来,似乎预感到这是母子分离,拉住袖子非留下不可。虽说已经四岁,可是是那年腊月生的,年纪小,还吃着母亲的奶,离开大人怎么成?不得已也让他一同乘轿子来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到外公家,给外公看他穿的好衣服,外公会给他好东西,蹦蹦跳跳的,幼小心灵多么天真!坐在他母亲的腿上就睡着了。怎知这将给他留下终生的遗憾?你就把离婚的原因好好向令尊说说吧!”婆婆说着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沼蔺也呜咽地哭起来。小文吾仔细听着,叹息说:“您说的情况我大体明白了。沼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除了你婆婆所说的,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原因吗?”沼蔺听了,抬起头来说:“听说女人有五障(3) 和三从,丈夫说的没理也不能反抗,四年来他没有大声斥责过我。我竭尽全力不使家庭发生风波,心想一辈子也不离开那个家。可是不料却突然把我送回娘家,娘家这个门也是难进的。但愿两下和解能言归旧好,暂且使人痛心的泪雨愁云是会过去的,泪水浸湿的襟袖也立即能干。即使他打我、骂我,让我受多大的苦,我也不怕羞,不怀恨。若能好好相待,我就如同饥肠辘辘了十天又得果腹一样,比延寿千年还不胜喜欢!”她说着泪如雨下,打湿了膝上抱着的孩子和自己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