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间使节(第2/6页)

云胡不归知道自己已入火环城地界,这座城市的地下部分庞大得无法想象,四周岔路无数,压抑得连梦都会逃跑。

云胡不归一边向下摸索,一边用心记忆道路,一旦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中迷失方向,恐怕直到死的那天都找不到出口。

通道上来往的河络不多,但是都显露出一副忙碌又开心的样子。云胡不归觉得他们似乎在为一个盛大的节日做准备,对,似乎是叫地火节——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节日。

许多河络搭着梯子,往洞顶的大铁环上挂灯笼,一些彩灯被点燃了,红色的大灯笼上写着离奇的符咒。通明的灯火给云胡不归的潜行增加了不少麻烦,不过他还是顺利地摸到了火山底部,再往前,就是河络王熊悚居住的盘王殿了。

盘王殿是坐落在大火环最低洼处的一座宫殿,由巨大的火山岩搭建起来,整体呈铁灰色,镶嵌在岩洞里,好像蛇嘴里叼着的一个苹果。

它从沉重的岩石下探出覆盖着绿色铜瓦的屋檐,檐口上布满怪兽状的滴水嘴。河络对建筑有一种近乎变态的装饰要求,盘王殿前的廊道壁上立满了狰狞的石头怪兽:一只从莲花上跃起,老鹰般的前爪里抓着一把石刀;一只恶兽扭过头去,好像厌恶自己爪下的猎获物;一条钩蛇从石缝中转生,带钩的尾巴盘卷在肋下……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

石头是河络的纪念碑。河络们相信石头上一旦刻上了字和画,就拥有了生命,与城市的命运浑然一体。

云胡不归伏在暗处窥看,盘王殿门外的卫兵只有一名,是个四肢粗壮有力、皮肤黝黑的河络。他披着灰色鼠披风,手持长戟,在石殿门口机械地走着圈,每一步都落到自己的脚印里。

他收摄心神,悄无声息地靠近。

潜行如影,是天罗入门的第一课,要求他们贴近目标时不能发出一丝声音。他可以尝试光明正大地通报身份,要求觐见河络王,但若能独自面对熊悚,他会更有把握,况且,这也更符合天罗的行事风格。

摸到哨兵身后,云胡不归倒转匕首柄,在那名哨兵的后脑一撞,哨兵吭也没吭一声,就瘫倒在地。云胡不归将匕首放回鞘中,顺手抄过哨兵手上的灯笼,灯火晃动处,他看见那名晕倒在地的哨兵嘴角竟然露出一抹冷笑。

云胡不归猛地醒悟,刚要转身,猛地火光耀眼,一队卫兵冲了出来,口中大声呼喊:“抓住刺客了!”

火光下,长戟如林,洞窟高处,更是一排闪亮弩弓对准了自己,四下灯笼高举,耀眼如昼,就算他潜行之术再高,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一名披着灰鼠皮披风的河络士兵站在高处,头戴铁盔,独眼灼灼,像是这群卫兵的头领。

一瞬间,云胡不归想掷出手里的匕首,虽有铁盔保护,距离又远,但在天罗营地他曾花费数月时间不眠不休地练习此招。射中那名头领的独眼,云胡不归有百分百的把握,然而此时此地……杀了此人又有何用呢?

云胡不归扔掉手中的匕首,苦涩地问:“怎么发现我的?”

“——等你很久了。”独眼的卫兵头领冷笑,高举起一只胳膊,斩钉截铁地往下一挥,“杀了他!”

3

深埋死火山底的火环城盘王殿,百年来从未如此灼热。

黑色的头盔挂在石墙上微微放光,一滴滴的水顺着兵器的长柄滑落在地,盾牌上镶的银子热得发软,空气滚烫,热浪逼人。

三天之前的正午时分,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震动整座火山。

这是常见的地震,梦里甚至无人醒来,唯有河络王熊悚从梦中惊醒。他听到洞外哨兵来回走动的沉重脚步声,好像钟摆般准时。

“来人!”他吼叫道,听到门外的卫兵来回奔走,有脚步声朝大门奔近。他得找人谈谈他的梦。

他梦见了一只目露凶光的巨大恶鸟,所到之处,灾祸四起。它的影子庞大无比,及得上一个王国,落到哪里,哪里就有鲜血,熊悚在梦里闻到有大火的味道。

但在那个梦之前,还有另一个梦,更晦暗不清,更让熊悚体会到不祥。

他梦见一个来自遥远草原的年轻人,潜入他的宫殿,就在石床前将他的咽喉割开,放干鲜血,好像对付一匹狼。

梦对河络来说无比重要。

河络们相信在梦里,他们可以踏入创造之神的梦境。河络与神的梦境相交,会折射出隐约的世界真相。

河络通过梦来了解世界。只要进入特殊的梦幻状态,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些神启:有时是个人的吉凶时运,有时是被遗忘的前辈技艺,有时是湮没的远古历史,更有一些时候,是庞大部族的命运。

火环城的夫环熊悚盘腿坐起,走到炉火前,用一把小铁铲拨动炉灰,把火炭显露出来。

再热的天气,河络屋子里的炉火也不会熄灭。

盘王殿里的这座银炉,是烛阴神像前那个永恒喷涌的地火之眼的小小翻版,沿着炉口有一圈衔尾急追的青铜火麒麟。据说麒麟可以口喷火焰,守护炉火不灭。此刻火炭在灰下闪着红色的光,熊悚的大脑也像炉火般一明一暗。

“来人!”他吼叫道。

盔甲沉重的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手按镰刀柄,大步跨入盘王殿,四名长戟卫士披着灰鼠皮披风,紧随在后。

“有人闯入了我的梦里,你们必须抓住他!”“谁?”独眼的营山严肃地问。

“那个在梦里杀了我的人——”

河络素以刻板守序著称,而毒鸦营山更是其中格外严谨之人。他迟疑了一下:“夫环大人,你可记得他的模样?”

“谁有兴趣记一个小孩的模样!”“上哪里抓他?”

“我如果知道,还要你们干什么?”夫环熊悚愤怒地说。士兵们面面相觑。

但熊悚不通情理,发火时形如恶魔的脾性他们早已习惯,他们接受他的命令亦是命中注定,没有丝毫折扣。

平时他有风度、有魅力,但会突然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暴怒。他会将偷一把胡椒的小孩送去矿山服苦役,会因哨兵打盹儿而鞭打他们,会将懈怠的工匠枷首示众,而他对自己则更为苛刻。

他的屋里除了武器和银炉,没有任何饰物;他睡在光溜溜的石板上,睡眠从不超过两个时辰;他辛勤工作,时长超过所有的工种。

熊悚也许暴躁,但绝非疯狂之辈,他曾多次拯救火环城于危难之际,是个受人尊崇的英雄。他率领火环佣兵出征,从未丢失过任何阵地,为火环城的佣兵赢来“铁骑墓场”和“死亡之墙”的美名,他总能将大部分的部下带回家乡,并且带回来丰厚的佣金和城市急缺的物资。

“我要操心的事很多,干旱缺水、矿藏枯竭,还有那个该死的捣乱的女人……你们不要让我再为这样的小事烦心了,”脾气暴躁的夫环不容分说,“你们必须立刻抓住他,死活都要,否则三天之后,炉火之神在上,我会砍掉你们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