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1716年5月

两个月以后,我到了尤卡坦半岛东海岸的图卢姆。你问我去那儿的理由?是那个充满神秘的詹姆斯·基德,以及他在伊纳瓜岛上给我看的东西。

我现在才明白,他一直在耐心等待。等待我独自一人的时刻。在杜卡斯死后,我们夺下了他的船,并且……噢,这么说吧,我们“摆脱”了他其余的手下,其过程可以归结为“加入我们成为海盗”或是“下海去游个痛快”。萨奇带着那艘西班牙盖伦帆船去了拿骚,大部分船员跟他一起离开了。

而我、阿德瓦勒以及基德留了下来,打算好好利用一下这片海湾。我的想法自然是在这里的海滩上放松身心,开怀畅饮,等喝光朗姆酒就回拿骚去。噢,你们自己把港口的防御工事盖好了啊。真可惜,我错过了帮忙的机会。说些类似这样的话。

至于基德的想法——噢,谁又知道呢?至少直到他那天来找我,说有东西要给我看,然后领着我去了玛雅人的石制遗迹那里。

“这些东西真怪,不是吗?”他说。

从远处看,遗迹就像一大堆碎石,但近看之下,你会发现它们是用雕刻成古怪形状的石块仔细堆砌而成的。

“这就是他们说的玛雅人的遗迹?”我仔细打量那些石头,一边问他,“还是阿兹特克人?”

他看着我,眼神就像往常跟我说话时那样锐利而怪异。说实话,这让我很不舒服。为什么他想跟我说些事,却总是欲言又止?他把手里的底牌贴在胸口,有那么几次,我真想撬开他的手,自己看看上面是什么。

我本能地觉得,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我没有猜错。

“爱德华,你擅长解谜吗?”他问我,“我是说谜语和难题之类的东西?”

“至少不比一般人差,”我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觉得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是从你做事和思考的方式、从你理解世界的方式看出来的。”

看来他是打算亮出底牌了。“我可不太确定。你现在就在说谜语,因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点点头。无论他打算告诉我什么,看起来他都不会直接说出来。“你能不能爬到这东西的顶上去?我有个难题要你帮忙。”

我们一起爬到那堆石头顶上,然后蹲下身子。詹姆斯突然抓住了我的腿,我低头看去,发现那是只和所有海盗同样黝黑、同样饱经沧桑的手,同样布满了海上生活留下的细小伤口和伤疤。只是更小些,手指也更加纤细,我不禁思索,这只手到底想要做什么。也许……不。肯定不是的。

这时他开了口,语气比先前更加严肃,就像个冥想中的圣人。

“集中精神,动用全部的感官。透过阴影和杂音,深入本质,直到你能看到和听到某种微光。”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他的手在我的腿上抓得更紧了。他催促我集中精神。事实上,他的手,他的举止都在迫使我相信,让我抛开不情愿,放下抗拒……

然后我看到了。不,我并不是看到的。该怎么说呢?我是感受到的——用我的双眼感受到的。

“微光。”我轻声说道。微光围绕着我——包围了我——让我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我坐在哈瑟顿的农庄小屋里,或是在我的梦中任思绪徜徉。就好像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清晰。我的听力更加敏锐,也能看到先前看不到的东西。我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财富,有一座知识的宝库等待我的取用,而我只需要用钥匙开启库门就行。

这就是了,我蹲坐在地,基德的手仍然抓着我的腿。

可我似乎已经找到了钥匙。

我知道那么多年前,我为何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了。

“你明白了吗?”基德低声说道。

“我想是的。我已经见过类似的情景。就像海上的月光。就像同时动用五感,去看到声音、听到形状。把这些感觉都结合起来。”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拥有一种潜藏的直觉,只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基德说话的时候,我凝视着自己,就像突然来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像瞎子重见光明。

“这种感觉几乎从我出生就伴随着我,”我告诉他,“但我以为它跟我的幻想之类的东西有关。”

“大部分人永远不会察觉,”基德说,“其他人要花费多年才能窥见真相。但对极少数人来说,这种直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你感觉到的是生命之光。来自过去与现在的活物。残留的生命气息来了又去。实践。直觉。任何人的感官能力都能提升到惊人的程度。只要他去努力。”

之后,我们道了别,约定在图卢姆碰头,所以我才会站在灼人的日头下,努力跟一个站在鸽子笼旁边的土著女人打听——我来到这里时,就看到她眯起眼睛打量我。

“你养这些东西是做宠物的吗?”我问她。

“送信,”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答道,“我们岛和岛之间就是这么通信的。我们分享信息……与契约。”

“契约?”我说着,不由得心想,刺客,刺杀契约?

她告诉我,基德正在一座神庙那儿等我,于是我朝那边走去。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在等着我的到来?当我穿过那座大部分都是低矮茅屋的村庄时,为什么我觉得那些村民都在谈论我,又面无表情地对上我的目光?有些人穿着色彩鲜艳、随风飘舞的长袍,戴着珠宝,手持长矛和棍棒。有些人袒露上身,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子,身上用油彩画着各种图案,戴着古怪的装饰和金银手镯,还有用骨头串成的项链。

我不禁心想,或许他们跟我们也都一样,有阶级和社会等级之分。就像在英格兰,你从衣服的做工、从手杖的品质就能认出谁是上流社会的绅士,就像在这儿,地位最高的人穿的袍子更好,珠宝装饰更华丽,身上的图案也更复杂。

或许真的只有拿骚是真正自由的地方。又或许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突然间,丛林分开,一座像是金字塔的庞大玛雅神庙高耸在我面前,一层层石头平台的中央,有一条长长的阶梯。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这片树丛里,注意到周围有不少新近砍断的树枝。有人不久前才清出了一条路来,我沿着这条路,最后来到了神庙底部的入口。

在这儿?对,就在这儿?

我摸索着石门的边缘,费力地将它推开一条缝来,让我能够挤进去。里面的房间看起来像是门厅,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昏暗。就好像有人提前点亮了灯……

“肯威船长。”阴影里有个声音说。我不认得那个声音,于是下一瞬间,我拔出了手枪,旋身凝视着这片黑暗。但对方有出其不意的优势,我的枪被打落在地,又有人从背后制住了我。闪烁的火光照亮了我身后那个戴着兜帽的身影,而在前方,两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其中之一是詹姆斯·基德。另一个是个土著,像其他人一样戴着兜帽,面孔在昏暗中模糊不清。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那里,直到我停止挣扎和咒骂基德,情绪也平静下来。然后他开了口:“刺客邓肯·沃波尔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