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4年7月13日(第2/4页)

我们正走向一顶帐篷,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那里大喊大叫。一个让我胃部翻搅与严重不适的声音,来自布雷多克。

上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有好几年了吧。我告别了冷溪近卫团,此生没有哪次掉头离开像离开布雷多克那么愉快。和他们散伙时我就发过誓,对于共事期间我亲睹他犯下的所有残忍、凶暴的罪行,自己穷尽一切努力也要令他偿还。但我忘了考虑骑士团成员的人情牵系,没料到雷金纳德对他如此矢志不渝。以至于最后,我不得不接受布雷多克继续为所欲为的现实。我不喜欢这样,却必须容忍。解决办法是干脆离他远远的。

可眼下,我躲不开他。

他就在帐篷里,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正训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那人平民装扮,但一看就是军人。他便是约翰·皮特凯恩。他笔直站着,承受布雷多克火力全开的狂怒攻势——我太清楚是什么样子了——只听将军吼道:“……你就不打算报到了吗?还是指望我的人发现不了你?”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我欣赏他平静温和、不紧不慢的苏格兰口音,面对布雷多克眼睛都不眨一下,毫无惧色地作答:“长官,请容许我解释……”

只能说岁月对布雷多克并不客气。比起当年,他脸膛充血发赤得更厉害,发际线也后退了不少。这番回应,他面孔涨得愈加通红:“哦,请务必解释。我可想听听理由了。”

“我没有擅离职守,长官,”皮特凯恩申辩,“我来这里是奉了阿默斯特中校的命令。”

然而布雷多克心情正阴暗,丝毫不为杰弗里·阿默斯特中校的名号所动;硬要说的话,他的心情更阴暗了。

“把他签了章的信给我看,否则送你上绞架,”他低嗥。

“我没有这种信,”皮特凯恩吞了口唾沫——这是他心里紧张的唯一表露;或许他正想象绳套在脖子上收紧——“我的工作性质,长官……是……”

布雷多克一副再也看不下这出闹剧的样子,退后一步——大概准备宣布皮特凯恩的处决陈词——我趁机挺身而出。

“是不适合诉诸纸面的,”我道。

布雷多克闻声猛地扭头,第一次注意到我和查尔斯在旁边,然后以不同程度的愠怒打量我们。对查尔斯他没太介怀。对我?这么讲吧:我们属于相看两厌。

“海瑟姆。”简单的招呼,我的名字在他嘴里就像一句骂人话。

“布雷多克将军,”我回应,丝毫不掩饰对他新职衔的反感。

他看看我,又看看皮特凯恩,最后估计是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我确实不该大惊小怪。狼向来一窝一起出动。”

“皮特凯恩大人将离开几个礼拜,”我告知他,“等我们事情办完,我会送他回原部队任职的。”

布雷多克只能摇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藏起笑意,其实内心早就乐开了。他气急败坏,不光因为自己的权威遭到撼动,更重要的是,那个撼动他权威的人是我。

“想都不用想,又是恶魔的勾当。”他说,“上级准许你调用查尔斯就够糟心的了,他们一个字都没提连这叛徒也得算。你们不能带走他。”

我叹息,再次开口:“布雷多克……”布雷多克已经在示意手下。“我们谈完了。送这几位先生出去。”他挥挥手说。

“好吧,事情的发展和我想得不一样,”查尔斯叹了口气。

我们出了围墙,营地在身后,波士顿在前方。城市向远处延伸,地平线上大海闪闪发光、港口船桅与风帆林立。我们在一棵樱桃树荫蔽的水泵边停下脚步,靠着护墙。从这里既可以看到军营的人进进出出,也不会引起注意。

“想想看,我曾经叫爱德华这种人兄弟……”我不由得一阵懊悔。

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久到记不清,但这是真的。我一度敬重布雷多克,把他跟雷金纳德当作同盟兼好友。如今,我对布雷多克激烈地憎恶着。对雷金纳德?

我也说不清。

“现在怎样?”查尔斯问,“再回去会被他们赶出来的。”

我凝望着营地。布雷多克阔步跨出了帐篷,如往常般大呼小叫,对一名军官——他亲自甄选的佣兵,毋庸置疑——夸张地打着手势,后者一路小跑开了。约翰跟了出来。至少他还活着。布雷多克的脾气要么已经平息,要么就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那个别人多半是我。

我们继续观望,只见那军官集合起一队人马,就是刚才在操练场上演练的同一拨,组织他们列队出巡,由布雷多克打头阵,领着离开了营地。其余士兵和平民忙给他们让道,原本拥挤在门前的人群也自觉散开,放其通行。他们在距我们一百码开外的地方通过,我俩透过低垂的樱桃枝条观察,而这些人雄赳赳地打着英国国旗一路下山,往市郊去了。

队伍经过后,周围出奇的宁静。我从墙边直起身,对着查尔斯说:“我们跟上。”

我们离开两百多码尾随,就算那么远都听得见布雷多克的声音;细究起来,随着众人开进城内,那音量甚至越来越大。他哪怕在行军途中都是一副开庭审讯的架子。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这是在执行征兵任务。布雷多克率先接近一名铁匠,命令队列观摩并效仿。他先前的狂躁消失得无影无踪,冷酷暴君隐藏起真面目,换上一脸和煦笑容跟铁匠搭话,风度犹如一个殷切的叔辈。

“你看上去情绪不高啊,朋友,”他诚恳地说,“出什么事了?”

我和查尔斯避开一段距离。查尔斯尤其怕被认出来,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把头压得低低的。我伸长耳朵听铁匠怎么回答。

“最近生意太冷清,”他说,“我的铺位和铁器都没保住。”

布雷多克举高双手,仿佛这个问题易如反掌,因为……

“如果我告诉你,我能够消除你的烦恼呢?”他道。

“那我可要当心了,比如说——”

“我同意!但听我好好讲。法军伙同野蛮人把乡间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所以国王陛下亲令我这样的人来召集人马,好把他们打跑。加入我的远征队,你会收获丰厚的报酬。只要抽出几周时间,就能揣着沉甸甸的钱包回来,开一家比现在更大更好的新店!”

他们正交谈着,我留意到队列成员在军官的指挥下,靠近其他市民并套用这番说辞。此时,铁匠问:“真的吗?”

布雷多克已经从外套里把征兵文书抽了出来,递到他手中。

“自己看看吧,”他骄傲地说,仿佛塞给那人的是金子,而不是一张通往我所知最严苛、最不人性化的部队的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