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9月17日(第3/4页)

我随即看到一双属于宦官的赤足,他走下台阶,探头朝我们这间密室里张望。我头戴白帽的形象成功迷惑了他,我用赢来的宝贵一瞬间,冲出去攥住他的袍子,一把把他拽下台阶。他还未及叫唤,我的前额已经往他鼻子一撞,鼻梁骨应声碎裂。我托住他的头,不让血滴在袍子上,他晕晕乎乎翻着白眼,瘫软地靠着墙。不一会儿他就会清醒过来呼救的,不能叫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我手掌摊开,掌根重重砸向他稀烂的鼻子,把骨茬扇进了大脑,他立时殒命。

几秒后,我快步登上台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板,趁增援尚未赶来,为我们多争取些藏身的时间。楼上多半还有某位姬妾等着送水。

我们一语不发地钻进宦官袍,都戴上了高顶帽。脱掉那双天杀的凉鞋我别提有多开心了。末了我们对视一眼。霍顿长袍的胸口有些血点,是从它上一任主人破碎的鼻孔里滴下来的。我用指甲去刮,它非但没有如愿被掸走,反而因为血迹新鲜潮湿,晕开了一点。我们用各种苦恼表情和拼命点头交流意见,一通忙乱后双方都赞成不如冒一点险,随它去算了。接下来我小心地打开门板,欺身钻进上方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阴暗而凉爽,由于浴池占了大半个房间,室内铺设的大理石在水纹映照下竟似发出辉光,水波轻柔荡漾,仿佛有生命。

四下无人,我回身对霍顿比了个手势,他跟着我爬出门洞,进入房间。我们驻足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谨慎又欣喜地相互对看一眼,便朝门口移动,打开门走进了外面的院子。

我不知道门后是什么,手指已经屈起,准备一有不测就弹出袖剑,霍顿自然也摆出预备拔剑的姿势,我们都做足了开打的准备,不怕面前跳出一队嘶吼的宦官,或挤作一团惊叫的姬妾。

然而,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一幅堪比天堂的美景,一座安宁静谧、美人如云的极乐世界。这是一间宽敞的院落,地面铺设了黑白相间的石板,正中喷泉涓涓吐着细流,四周是一圈精雕细琢的廊柱支撑的门廊,拱顶垂下藤蔓、树冠葳蕤。一个安适而怡人的所在,刻意用来展示美与宁静、平和与沉思。尽管其中人来人往,泠泠淙淙的泉水却是这里唯一的声响。姬妾们身穿洁白飘逸的绫罗,不是坐在石凳上想心事、做针线,就是在院中走动,裸足轻轻拍打着石板路。她们身姿亭亭,矜贵得不可思议,如果两人错身,相互间会得体地颔首行礼。侍女在她们当中穿梭,装扮与之相若,但很容易分辨出来,因为要么年纪尚小,要么更加年长,或不如她们服侍的女人那么美丽。

男性数量和女眷差不多,他们大多站在院子转角,丝毫不敢松懈,随时准备被叫上前办事——那些是宦官。没人朝我们看过来,我松了口气;这里眼神交流的规矩和拼花图砖一样繁缛。作为一对人生地不熟的冒牌货,反而方便浑水摸鱼。

我俩呆在浴室门边,被廊柱和藤蔓半遮半掩,我下意识地采取了和其他卫兵相同的姿势——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视线扫过院子,搜寻珍妮的身影。

她就在那。我第一眼都没认出来,差点从她身上晃过。有位姬妾背对喷泉坐着舒展身体,让侍女给自己按摩足部,再定睛一看,我发现那个侍女就是我的姐姐。

岁月侵蚀了她的美貌,只依稀留下一丝当年的痕迹:深色发丝染上了点点灰,面容憔悴,皮肤松弛了些,皱纹也长了出来,眼睛底下有了暗沉的凹陷,那是一双疲惫的眼睛。无比讽刺的是,我偏偏在她照料的女孩脸上见到某种神态:自负、骄矜,用鼻孔看人——从小我就看着类似表情出现在姐姐脸上。这种反讽一点也不让人愉快,但我无法视而不见。

顺着我的凝望,珍妮的视线穿过院子落在我身上。有一瞬间她困惑地皱起眉头,我也不敢肯定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没有。我离得太远,又穿成宦官的样子。陶罐——那是要送给她的。或许她在疑惑为什么走进浴池的是两个宦官,走出来的是另两个。

带着不解的表情,她起身对自己侍奉的主人行了个屈膝礼,移步穿梭于遍身绫罗的姬妾,从院子那头向我们走来。我滑到霍顿身后,而她一低头,避开廊下低垂的爬藤,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

她什么都没说——这里交谈是禁止的——确实,也没说话的必要。我从霍顿右肩后面探出头来,大胆偷瞄了一眼她的脸。她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向浴室的门,含义一清二楚:我要的水呢?在她行使自己仅有的威严时,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一星半点少女珍妮的神气,我曾经如此熟悉的高傲的残影。

与此同时,霍顿对珍妮射来的恼怒眼神做出了回应,他微微躬身,向浴室侧转。我祈祷他和我一样灵光闪现,能想到只要设法把珍妮骗进去,我们就能不起一丝波澜地逃走。果然,他摊开双手,示意出了点问题,又指指浴室门,仿佛在说需要人帮忙。可是珍妮非但没有一点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反而注意到霍顿衣服上的一点东西。她并未随同他进浴室,而是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先对他勾了勾手指,然后指向他胸口的地方。一块血迹。

她的眼睛睁大了,这次她的视线从霍顿长袍上的血迹挪向他的面容,看到了一张冒牌货的脸。

她张大嘴巴,倒退一步,又一步,最后碰上了一根柱子,把呆若木鸡的她撞得回过了神。眼看她就要打破神圣的静默规矩、开口呼救,我从霍顿背后钻出来,用气声说:“珍妮,是我。是海瑟姆。”

我边说边紧张地环顾院子。各人一切如常,未觉察到门廊下有何不同,然后我回过头,看见珍妮愣愣地盯着我,眼睛睁得更圆,泪水盈满眼眶。岁月印记淡去,她认出了我。

“海瑟姆,”她低语,“你来救我了。”

“是的,珍妮,我来了,”我轻声道,心头百感交集,其中至少有一种名为愧疚。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说,“我就知道。”

她嗓门提高了,我有些担心,焦急地又环顾一遍院子。她伸出双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擦身挤过霍顿,哀求地看进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死了。告诉我你杀了他。”

我纠结着是先让她安静下来,还是先搞明白她的意思,最后压低声音问:“谁?告诉你谁死了?”

“伯奇。”她恨恨道。这一次声音太响。我的眼睛越过她身后,看到一名姬妾通过门廊翩然而至,或许打算去洗浴。她原本陷入沉思,但在听到声音后倏地抬起头,沉静的表情被惶恐所取代——她回头对着院子,喊出一个我们都心惊胆战的词:“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