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时每刻都受伤,直至最后一刻把命丧。

——谚语

美国汽车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告诉影子他的朋友已经帮他办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那张脸长得有点儿像老鼠,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地打量别人的时候。不过当她微笑时,就缓和多了。可是大部分时间她都盯着影子看,一脸怀疑的表情。她拒绝把星期三的房间号码告诉他,而是坚持打电话到星期三住的房间,通知他客人到了。

星期三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影子招手示意。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影子回答说。

“很晦气吧?你想谈谈葬礼的事吗?”

“不想。”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笑了起来,“这年头大家就是话太多。总是说呀说呀说呀。如果人们学会忍耐痛苦少废话,这个国家会变得更完美。你饿吗?”

“有点儿。”

“这里没有吃的,但你可以预订比萨,他们会送到你房间里。”

星期三带影子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影子自己的房间。星期三的房间里到处铺满了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开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星期三用颜色鲜艳的标记笔在地图上画满了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色。

“我刚刚被一个坐豪华轿车的胖男孩绑架了。”影子告诉他,“他还叫我转告你,说你已经被抛弃到历史的粪堆里了,而像他这样的人会坐着豪华轿车奔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路上。诸如此类的话。”

“小杂种。”星期三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

星期三耸耸肩。“我知道他是谁。”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来。“他们什么都不懂。”他说,“他妈的什么都不懂。你还要在镇上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要一周吧。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的公寓,处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的,不过,那女人活该气得发疯。”

星期三点点他的大脑袋。“那好,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鹰角镇。晚安。”

影子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上挂着一幅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他打电话预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洗澡。他把旅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丰富的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内,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一个泡泡浴。影子曾经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泡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影子吃掉整个比萨,然后灌下了一罐姜汁汽水。

他打开电视,看了一集《杰瑞脱口秀》,他进监狱之前就看过这档节目。这一集的主题是“我想当妓女”。几个想当妓女的人出现在节目里,现场观众们冲着她们大喊大叫,威胁恐吓。有个戴着金链子的皮条客走出来,说他的妓院要雇用她们。还有一个已经从良的前妓女跑出来,恳求她们去找一份真正的工作。杰里刚要发表言论,影子就关掉了电视。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张床。可惜这想法并不如当初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他没有拉上窗帘,看着窗外的汽车车灯和连锁快餐店的霓虹灯,感觉很踏实,知道外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走出去的自由世界。

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躺在家中的床上,住在他与劳拉一起住的公寓里,躺在他与劳拉一起睡的床上。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她了,但周围还萦绕着她的遗物、她的气味、她的生活⋯⋯一想到这些,就令人悲痛难忍。

别想了,影子心想。他决定想些别的东西,他想到了硬币戏法。影子知道自己没有成为魔术师的天赋。他不会编造让别人绝对信任他的故事,也不想表演扑克戏法,或者凭空变出纸花什么的。但他喜欢操纵硬币,他很享受摆弄硬币时的感觉。他开始在脑中列出能将硬币凭空变消失的各种魔术手法,这让他想起丢进劳拉墓穴中的那枚金币。然后,他又想起奥黛丽对他说过的话,关于劳拉死时的情形。他再一次感觉到胸口的刺痛,感觉心脏隐隐作痛。

每时每刻都受伤,直至最后一刻把命丧。这句话在哪儿听过?他不记得了。他可以感觉到内心深处的某一点,愤怒与痛苦正在滋生。头骨底下仿佛因紧张而打了一个死结,两侧的太阳穴绷得紧紧的。他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从口中缓缓吐出,集中精力,释放出紧张的压力。

他想起星期三说的那句“忍耐痛苦少废话”,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许多人告诫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情感自然宣泄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这些话,影子听得实在太多了。影子觉得,其实也该好好谈谈怎么压抑感情。只要你压抑的时间够长久,压抑得够深,很快,你就不再有感情了。

睡眠慢慢将他包围,不知不觉间,影子沉入梦境。

他正在走路⋯⋯

他走在一间比整个城市还大的房间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雕像、雕刻品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下垂到胸前,腰上围着一串切断的手。她的两只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而从她的脖子里冒出的不是头颅,而是孪生的两条毒蛇。毒蛇的身体拱起,互相瞪视,仿佛正准备攻击对方。这座雕像让人感觉极其不安,它存在一种深深的、狂暴的错乱感。影子从它身边退开。

他开始在大厅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终追随他的步伐。

在梦中,他意识到每座雕像的名字都在前面的地板上燃烧。那个白色头发、脖子上戴一条用牙齿串起来的项链、手里拿着一面鼓的男人,名字叫“娄克提奥斯”;那个屁股肥硕、从双腿间钻出无数只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还有那个长着公羊脑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梦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开始对他说话,但是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这是被遗忘的诸神,他们已经逝去。关于他们的传说,只能在干涸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他们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但他们的名字和形象仍与我们同在。”

影子转了一个弯,发现自己来到另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更宽敞,举目四望,无法看到边际。离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犸象头骨,打磨得很光滑;还有一个披着毛茸茸黄褐色斗篷的身材娇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边有一组三个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块花岗岩雕刻出来,上身分开,下身却从腰部开始连在一起,她们的脸似乎匆匆刻就,还没有完工,但乳房和外阴却雕刻得非常精细。还有一只影子不认识的不会飞的鸟,大约有他身体两倍高,长着撕裂猎物用的秃鹫般的喙,以及人类的手臂。这样古怪的雕像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