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安塞尔

第九章

在废墟中,千万莫提起怪物们的真名⋯⋯

——温迪・寇普《警察的命运》[26]

那天晚上驶离伊利诺伊州,看见“欢迎来到威斯康星州”的标志牌之后,影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一路以来的第一个问题:“那天在停车场抓走我的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木先生和石先生,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明亮的车灯照亮冬日的夜晚。星期三吩咐说不要走高速公路,因为他搞不清楚高速公路到底是敌是友,于是影子只好一直开车走小路。影子倒不怎么介意,他甚至并不觉得星期三这么做是神经不正常。

星期三咕哝着:“不过是几个特工罢了。敌方阵营的,戴黑帽子的坏蛋。”

“我觉得,”影子说,“他们倒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他们当然会有这种想法。所有的战争,都是发生在都确信自己才是正义化身的两者之间。真正危险的人,恰恰就是那些坚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人。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极端危险。”

“那你呢?”影子追问,“为什么你要坚持做你正在做的事?”

“因为我想做,”星期三说着,咧嘴一笑,“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影子忍不住又问:“你们那天到底是怎么逃脱的?所有人都安全离开了吗?”

“尽管很危险,我们还是成功逃脱了。”星期三说,“如果他们没有停下来先抓你,或许我们大家就全被抓住了。不过,那件事倒让当时摇摆不定的几个人坚定了信心,相信我并没有完全发疯。”

“你们到底是怎么逃脱的?”

星期三摇摇头,不愿多说。“我付钱可不是让你来问问题的。”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影子耸耸肩,不再追问。

那天晚上,他们在拉科斯市以南的速8旅馆过夜。

圣诞节那天,他们是在路上度过的,开车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进。两旁的农场逐渐变成了松树林,城镇之间的距离也仿佛越来越长。

直到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才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一家礼堂式的家庭餐厅,吃到了圣诞节午餐。影子闷闷不乐地扒拉着干巴巴的火鸡肉、甜过头的红色蔓越莓酱、尝起来像木头的烤马铃薯,以及罐装的绿色豌豆。每样东西他只尝了一口,就没有兴趣再吃下去了。但星期三却显得对食物相当满意。吃饭的时候,他又变得手舞足蹈、夸夸其谈起来——他不停地说着话,开着玩笑。而且,每当服务生女孩走过来,他都要挑逗她几句。那是一个身材瘦弱的金发女孩,看她的年龄,似乎刚从高中退学。

“对不起,亲爱的,能麻烦你再帮我倒一杯你们餐厅令人心情愉快的热巧克力吗?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冒昧。我说,你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实在太适合你这种美人儿了。真的,穿在你身上显得特别喜庆,特别漂亮。”

女服务生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红绿相间的裙子,裙边上还镶着银色金属箔。她咯咯地傻笑着,脸刷地红了,然后又开心地含笑走开,帮星期三再拿一杯热巧克力。

“真迷人。”星期三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沉吟着。“很合适。”他又加上一句。影子可不会傻乎乎地认为他真是在评论那女孩的衣服。星期三将最后一块火鸡肉塞进嘴里,用餐巾纸擦擦胡子,推开面前的盘子。“啊,终于吃饱了。”他扭头打量一圈这间家庭餐厅,背景音乐正在播放圣诞歌曲:“小鼓手忘记带来礼物,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

“事物会变化,”星期三有些突兀地说,“但是人⋯⋯人还是同样的人,不会改变。有些骗局永远不会被戳穿,有些骗局随着时间和世事变化而不复存在。我最喜欢的一个骗局,现在就不能用了。不过,还有数量惊人的骗局,不受任何时间的影响——比如说,西班牙囚犯骗局、鸽子屎骗局、佛尼工具骗局(这个有点儿像鸽子屎,但是用金戒指替代钱包)、小提琴骗局⋯⋯”

“我从没听说过小提琴骗局,”影子说,“不过其它几个诈骗的手法,我倒是都听说过。我过去的狱友告诉我,他就是专门玩西班牙囚犯骗局的。他是个骗子。”

“啊,”星期三的左眼瞬间迸出兴奋的光芒,“小提琴骗局可是相当精致漂亮的诈骗手法。它是最简单纯粹的形式,需要两个人合作完成,和其他所有的骗局一样,针对贪财鬼和吝啬鬼设下圈套。当然,你也可以欺骗诚实正直的人,但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努力。好了,假设我们现在是在一家旅馆、客栈或者高级餐厅里,我们在这儿吃饭,然后我们看见一个人。此人衣衫有些破旧,可身上充满上流社会的气质,绝对不是那种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只不过暂时不太走运罢了。我们假设他叫艾伯拉罕好了,然后到了他该买单的时候了——不是很大一笔数目,你明白吧,只不过是五十,或者七十五美元吧。接着,他碰上一件相当难为情的事情!他的钱包怎么不见了?哦,天啊,他一定是把钱包忘在朋友家了!幸好距离不是很远,他可以立刻回去取钱包。艾伯拉罕开口说话了:老板,我的这把小提琴放在你这里作抵押吧。你也看到了,是把旧琴,但我就是靠它赚钱维生的。”

女服务生出现了,星期三的微笑立刻变成满脸堆笑,但笑容里充满猎食性。“啊,热巧克力!我的圣诞天使帮我拿来的!告诉我,亲爱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多拿些你们美味无双的面包吗?”

女服务生——影子猜测她年纪到底有多大,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低头看着地板,两颊烧成深红色。她双手颤抖着放下热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厅边上陈列烤甜品派的地方,她在那里停下来,偷偷瞄了一眼星期三,然后溜回厨房,帮他取面包去了。

“然后,那把小提琴——非常陈旧,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也许琴身还有一点破损——被放在琴盒里,而我们暂时身无分文的艾伯拉罕先生回去找他的钱包。与此同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刚刚吃完晚餐,旁观到了这场交易。现在,他对我们的店主提出一个请求:可否让他看一看诚实的艾伯拉罕抵押在这里的小提琴?

“他当然可以看了。店主把小提琴递给他,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我们称呼他为巴瑞顿先生好了——顿时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形象,这才闭上。他以极其虔诚的态度凝视着小提琴,仿佛是一位被特许进入圣地观瞻先知遗骨的人。‘哇!’他惊呼出声,‘这个就是——它一定就是——不,它不可能是——可是,是的,它就是——我的上帝!这可真让人不敢相信!’然后,他激动地指出制造者的标记,标记就在小提琴琴身里面一张褪成棕色的纸条上——不过据他说,即使没有这个标志,光凭小提琴表面的光泽度、涡卷和造型,他也能判断出这把琴的尊贵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