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最简单的方法最有效

等我真正明白过来约伯的意思,脊背上就产生了一阵冰凉的虫行感。那是活生生的恐惧。

诱饵已经暴露,等待的就是猎杀。

约伯把我拉上车,送回家,接着二话不说就闪了。

我一个人待在他们为我新租来的高级公寓里,楼下有制服笔挺的看门人监视着出入者,大门上安的是史密斯工业锁,不管以前住这里的是谁,他都明显很怕死。

夕阳西下,四处都非常安静,我和我的轮椅缩在卧室的一角,看着天色慢慢昏暗下来。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没有太多能力阻止或反抗。

忽然之间,我深切了解了衰老意味着什么。

衰老意味着失败。

对于即将来临的对抗,失去了胜利的信念和战斗的能力。

唯一能够拥抱的就是失败的宿命。

我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但手指却愚蠢地呈现出僵硬呆板的状态,根本无法与掌心接触。

风吹动了窗帘,细微的响动,让我心中也为之一惊。

这时候有人敲门。

当当当,当当当。

跟变魔术一样,我额头上的汗立刻下来了。不应该有人来敲门的,约伯和咪咪都很明确地告诉过我没什么事,他们不会过来找我。

我忘记问了,要是有什么事呢?小王八蛋们!

我屏住呼吸,慢慢推动轮椅向大门驶去,吃力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七十二岁的耳朵,基本上已经算是报废了吧。

来人又敲了几下门,而后开始推门,力气很大,我觉得可能是个男人。

我把轮椅往后挪了两步,从桌子上摸过手机给约伯发短信:“有人在我公寓外面,看样子想进来。”

约伯立刻就回了:“冷静,我们马上过来。”

我忍了两下,没忍住又发了一条:“要是我挂了,记得帮我照顾小铃铛。”

他回:“自己的事自己做,老子哪有空!”

推门的动静更大了,忽然又停下了,而后我听到了金属撞击声。

对方开始撬锁,嗯,准确地说,还不是撬锁,是相当有技术含量的开锁。

我退到卧室和起居室的交界处,两边都是镜子,照出我苍老面孔上流露出的惊慌和恐惧。我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口,不再去看自己,心中打定主意:等我七十岁时如果真的老成这个德行,老子就去一死了之!

没多久,第一道大门锁就咔嗒一声被打开了,来的人在撬锁方面是高手。

第二道是普通锁,估计会阵亡得更快。

我抖擞起精神,把眼睛尽量地睁开,瞪住前方。

门轻轻被推开,有人犹豫了一下,嘀咕了一声:“有人吗?”

然后就走了进来。

史蒂夫。

穿着他去诊所时穿的衣服,这次儿子没有在身边,但他还是那一副慈父的模样。

我长长地,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是快乐似神仙。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我,一愣,立刻举起双手。

这可不是一个连环杀手应该有的姿态哦。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儿会有人,第一句话居然是:“呃,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嫌弃我那么早回来?干吗,你要埋伏在这里等着给我致命一击吗?

这时候我发现他举起的左手里,捏着一叠现金,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凶器。

很整齐,都是百元大钞,有好几张。

他对我摆摆手,非常谨慎地说:“呃,别担心,这个很难解释,我知道,但是,呃,我在诊所听到你和你儿子的对话,我想你可能需要钱。”

他摇了摇那几张钞票,然后随手放在入门的鞋柜上:“我从诊所看到你的地址的。”

我彻底迷惘了。

你这是连环杀手候选人还是芝加哥学雷锋标兵评比候选人啊?

史蒂夫不知道雷锋是谁,他把钱放下,就往后退了两步,看我一直瞪着他,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我和我父亲,呃,曾经也有过那么糟糕的时刻,呃,呃,等我想修复,呃,一切,呃,都晚了。”

他似乎很紧张,一紧张就会特别多停顿。

好吧,那您是把我当成了假想的爹来孝敬一下吗?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约伯说,咪咪可是照着人家真爹的样子打造我的呢。

他完全走出了门口,我仍然保持着警惕,谁知道他是不是手上拿着钱,口袋里还藏着大刀一把呢?随时准备高举凶器,杀个回马枪什么的。

我小心翼翼地推动轮椅到大门口,躲着拉开一条缝,看到史蒂夫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右边走廊,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左边电梯入口处,约伯居然也站在那儿,看样子是刚赶过来的。

他瞪着眼睛不说不动,视线和史蒂夫一致。

是物业管理正给业主放露天小电影吗?但这是七十一楼啊!

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闷闷的轰鸣声。

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连我都听得到,约伯和史蒂夫看样子早被震半天了。

现在我们三个人都在望着走廊尽头的落地玻璃窗。

窗户外面除了暮色中的天空,还有一架白色的直升机,驾驶员技术精湛,在很小的空间里自如回旋,随即就悬空固定在了某个角度上。

就在我们三个人都望过去的当口儿,飞机掉了个方向,机舱门正对着玻璃窗,我们没看清里面有什么人,就看到一条人影像秃鹫般展开双臂,从机舱中一跃而出,对着玻璃窗直端端地撞了过来。史蒂夫完全被吓呆了,高举双手不断叫着上帝的名字,一出惨剧眼看就要上演。

但想象中那位仁兄会跟个西瓜一样头破血流跌落街心的场景压根儿没有出现。

真正牺牲的是那面钢化玻璃。

整个地被卸下来了。

那个人的身体像具备极大的吸力,跳过来后就牢牢贴在玻璃上,赤足赤手,如履平地。他伸长身体,手指拂过玻璃的周边,还特意在四个角上敲了敲。

接着,他的手指就好像是金刚石的切割器,那整扇两人高的玻璃无声无息地就裂开了,温柔地憩息在那人的手中。他一蹿,无声无息地落在走廊上,转身将玻璃轻轻靠墙放好,而后垂下双手,向我们走了过来。

一个瘦弱的男子,中等身材,容貌清秀,脸上带着天真而羞怯的微笑,戴着一顶灰色棒球帽,穿着一身摄影师和快递员好像都很喜欢穿的卡其色快干衣。

但不管是摄影师还是快递员,必备的专业素质里面都没有包括从飞机上冲出来空手破窗这一项啊。

约伯这时候还保持了相当的冷静,他提醒我:“窗没有破,好吧。”

我说:“你这个不孝子!”

那个男子缓缓向我们走近,他好像认识我一样,深深地注视着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阴险或恶毒,是一片灰色的澄净,他微微低头,说:“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