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萨拉森人[1]之首(第2/8页)

“我很理解。”珍说。

“当然,这仅仅指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导师说,“你绝不能听到我们的猜测,我们对着证据苦苦思索的时候,你也绝不能在场。但是关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早年的历史,我们对你是不保留秘密的。实际上正是迈克菲本人坚持要自己来告诉你这些故事。他担心这些事情从格雷斯口中,或者从我口中说出来,会不够客观。”

“我懂了。”

“我希望,如果可以,请你喜欢他。他是我最早的朋友之一。即使我们要失败了,他也会成为我们中最坚定的一员。如果战斗打输了,有他和你肩并肩是最好不过的。如果我们赢了他会做什么,我也想象不出来。”

◆〇◆

马克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特别是后脑。他记起来自己摔倒了——所以摔伤了头——在另一间房里,和费罗斯特拉多以及史垂克在一起时摔倒了……正如有个诗人所说,他“发现脑海中有处伤痛,吞噬和扭曲了记忆”。哦,这不可能,他一秒钟也不能接受这个记忆:这是一场噩梦,必须铲除,既然他已经清醒了,噩梦就会消失的。这一切太荒唐了,他曾有一次在狂乱中看到一匹马的前半身,没有身体或后腿,径自跑过了一片草坪。看到这一幕,他当时就觉得荒谬无稽,但恐怖却丝毫不减。这次也是同样荒唐。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颅,只要在隔壁房间打开空气和人造口水的龙头,这头颅就能够说话。他自己的脑袋一阵悸痛,让他无力思考。

但是他知道这是真实的。正如他们所说的,他没法“接受”。他为此深感羞愧,因为他本希望别人把自己看作一条坚强的汉子呢。但实情是,他的愿望虽然很坚定,神经则不坚强。那些他几乎已经全部从脑海里遗忘的种种美德,依然活在他内心,成了他的弱点,碍手碍脚。他赞成活体解剖,但从没有在解剖室里工作过。他赞同有些社会阶层应当逐渐消灭:但从没有亲眼见过原来是小店主的人不得不去贫民习艺所谋生,也没有见过家庭女教师之类的老妇人,饿得奄奄一息,在冰冷的小阁楼上度过弥留的最后几天、几分钟、几秒。他更不知道,最后一次果腹,还是十天前慢慢饮下的那最后半杯可可的滋味。

这时,他不得不起身了。对于珍,他必须做点什么了。显然,他一定得把珍带到伯百利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下定了念头。为了保命,就一定得把珍接过来。所有那些进入内部小圈子,或者谋职的焦虑都已经变得无足重轻。现在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要是把这些人惹火了,他们会杀了他;也许会斩首……哦,上帝啊,要是他们能让那个痛苦不堪的玩意入土为安就好了,就是那个长着脸,放在钢托架上,还能说话的东西。伯百利所有的害怕和担忧——马克现在知道了,除了几个领导,伯百利一直都人人自危——都不过是这个最大的恐惧激起的涟漪。他一定要把珍接过来;他已经不再抗拒这个想法了。

不得不说,在马克的思想中,很难找到一丝让他坚信不疑的高贵思想,不管是基督教还是异教的思想。他所受的教育,既不是科学的,也不是古典的——仅仅是“现代教育”。抽象思维和高尚的人类传统所要求的严格教育,他略过了:他既没有农民的精明,也缺乏贵族的尊严来助他一臂之力。他不过是个稻草人,对于那些不需要深思明断的科目,他是个伶俐的考试行家(在随笔和普通论文这种科目上,他总是很出色),但只要对他稍微来点肉体上的真正威胁,他就会一蹶不振。他头疼不已,感觉糟糕透了。幸好在屋里还存了一瓶威士忌,一杯烈酒下肚,他才能刮胡子,穿衣服。

早饭时间已经过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他反正什么也吃不下。他喝了好几杯黑咖啡,然后走进写作室。他坐了好一会,在吸水纸上乱画。是时候该写了,可是给珍写这封信太难了。而且,他们为什么想要珍呢?他的心中突然生出无形的恐惧。谁也不要,只要珍!他们会带珍去看那头颅吗?马克一生中几乎还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仿佛是无私的爱情:他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娶珍,也就不会把她扯进这一团骇人的事里,而这恐怖显然已经成为他自己的生活了。

“你好,斯塔多克!”突然有人说,“在给小媳妇写信,呃?”

“真该死!”马克说,“你吓得我笔都掉地上了。”

“那就捡起来,宝贝。”哈德卡索小姐说着,一屁股坐在桌上。马克捡起笔,漠然坐着,也不看她。自从上学的时候被恶棍欺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从头到脚都像现在这样憎恨和害怕这个女人。

“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宝贝。”她接着说。马克的心一阵猛跳。

“要挺住,像个男人样子,斯塔多克。”“仙女”又说。

“怎么了?”

她没有马上开口,不过马克知道她在研究自己,看看这个小玩具受她戏弄之后有何反应。

“我很担心那小媳妇,确实如此。”她终于开口了。

“你什么意思?”马克高声说,这次抬起眼来看她了。她咬在嘴里的雪茄烟还是没有点着,不过她已经伸手去掏火柴了。

“我去拜访她了,”哈德卡索小姐说,“这也都是为你好。我觉得眼下艾奇斯托可不是个她继续住下去的好地方。”

“她到底怎么了?”马克怒吼。

“嘘!”哈德卡索小姐说,“你不想让别人听见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她顿了几秒钟,才回答:“你对她的出身知道多少,斯塔多克?”

“知道很多。不过和这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真奇怪……她父母双方的背景你都知道?”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别那么粗鲁,亲爱的。我在竭尽全力帮你呢。只不过——嗯,我觉得,看到她的时候,她的举止很古怪。”

那天早上他离家去伯百利时,和妻子的对话,马克还记得很清楚。又一个新的恐怖念头袭上心头。这个讨厌的女人说的,莫非是事实?

“她说了什么?”马克问。

“如果她真的在那方面有问题,听我一句话,斯塔多克,赶快把她接过来,这里会有人好好照顾她。”仙女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我可不想手下的人被扔进艾奇斯托精神病院。尤其是现在,我们就快要获得专断之权了。你知道,到那时候,他们会拿一般病人做实验的。不过,只要你在这张表上签个字,我午饭后就跑去,今晚就把她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