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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阳光刚刚出现在哈兰德拉上,但还没有穿透丛林,整个村庄已经从睡梦中醒来。兰塞姆就着炊火的亮光,看见贺洛斯在不停地奔走忙碌。女性把热腾腾的食物从粗糙的罐子里倒出来。荷诺拉正在指挥大家把大堆大堆的长矛运到船上去。希洛伊在一群最有经验的捕猎手中间,语速很快地说着话,满嘴都是技术术语,兰塞姆根本听不懂。一支支队伍从周围的村庄赶来。小崽子们兴奋得吱哇乱叫,挤在大人堆里跑来跑去。

兰塞姆发现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捕猎队里的一员。他被分配在希洛伊的船里,跟希洛伊和韦恩在一起。两个贺洛斯轮流划桨,兰塞姆就和那个不划桨的贺洛斯坐在船头。他基本上弄懂了贺洛斯们的意思,他们是把他当成了他们队伍中最显贵的一部分,而希洛伊和韦恩都担心贺纳克拉出现的时候自己碰巧在划桨。不久之前在英国,兰塞姆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站在这个光荣的岗位上,冒着危险袭击一个未知的,但肯定是致命的水生怪物。即使是最近,当他刚刚逃脱索恩的追捕,当他躺在丛林里过夜、自怨自艾的时候,他也没有力量和胆魄去做他今天打算要做的事情。他的打算非常明确。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必须显示出人类也是贺瑙。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这样的决心可能会大打折扣,但他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信心,认为自己肯定能够坚持到底。这是必须的,而必须的通常就是可能的。也许,在他此刻呼吸的空气里,在贺洛斯的社会里,有某种东西已经使他产生了变化。

湖面开始反射最初的缕缕阳光,兰塞姆遵照吩咐,跟韦恩并排跪在希洛伊的船头,膝盖间放着一小堆长矛,右手里还攥着一根,希洛伊把船划出去,进入他们的规定位置,他绷紧全身的肌肉不让自己摇晃。至少有一百只船参加这次捕猎。船队分成三组。中间一组规模最小,任务是顺着希洛伊和兰塞姆第一次见面时经过的那道水流,往上挺进。这些船都特别长,是八支桨的大船。贺纳克拉的习惯是,只要能找到水流,它就顺流而下。遇到船只,它就迅速窜到左边或右边的静止水域。这样,当中间那组慢慢压过水流时,那些速度快得多的轻舟,就在两边任意巡视,一旦猎物冲出它所谓的“屏障”,就能把它擒获。这场较量中,贺洛斯在数量和智力上都占优势,但贺纳克拉速度过人,而且能在水底下潜游,神不知鬼不觉。除了张开的嘴巴,它几乎刀枪不入。如果它朝一只船扑来,而船头两位捕猎手的长矛抛出去没有刺中它,那么他们和船就都完蛋了。

在那些担任搜索任务的轻舟中,一个勇敢的捕猎手有两个目标。他可以留在后面,靠近那些长船,那是贺纳克拉最有可能破水而出的地方,或者,他可以尽量冲到最前面,有机会遇到全速前进、尚未被捕猎手激怒的贺纳克拉,然后通过掷出一根瞄得很准的长矛,引诱它立刻离开水流。这样,这个捕猎手就可以赶在长船到来之前,独自结果怪兽的性命——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的话。这就是希洛伊和韦恩的愿望,而兰塞姆受到他们的强烈感染,也怀有这样的抱负。因此,当沉重的大船刚开始缓缓地逆流而上,激起高高的泡沫时,兰塞姆就发现他的船在希洛伊的全力操控下迅速北上,超过一只又一只船,奔向前面开阔无人的水域。这种速度真令人振奋。在寒冷的早晨,他们掠过的蓝色水域的暖意使人感到舒服。在他们后面,峡谷两侧高耸的岩石顶上传来二百多个贺洛斯洪钟般的浑厚声音,听上去不像捕猎的呐喊,而更像音乐,但是气魄和意义更接近于呐喊。兰塞姆血液中沉睡多年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此时此刻,似乎他亲手屠戮贺纳克拉也不是不可能的。似乎“英雄贺马纳”的名声就要在这个不认识另外的人的星球上代代相传了。但是他以前做过这样的梦,知道它们最后的结局。面对刚刚产生的狂热激情,他强迫自己保持低调,他把目光转向湍急汹涌的水流,凝神注视着。

很久很久,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发现自己姿势僵硬,就有意识地让肌肉放松下来。不一会儿,韦恩满不情愿地到船尾去划桨,希洛伊走上前来取代他的位置。他们刚刚交接完毕,希洛伊就压低声音对他说话了,同时眼睛仍然盯着水流:

“有一个艾迪尔从水面过来了。”

兰塞姆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那是自己的想象,还是水面上跳动的阳光。片刻之后,希洛伊又说话了,但不是对他。

“那是什么,天圣?”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兰塞姆在马拉坎德拉经历的最为蹊跷怪异的。他听见了那个声音。似乎是从空中传来的,就在他头顶一米高的地方,比贺洛斯的声音高大约一个八度——比他自己的声音还高。他意识到,只要他的耳朵略有不同,那么艾迪尔对他来说就不仅看不见,而且听不见了。

“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希洛伊,”那个声音说,“他不应该在这儿。他应该到奥亚撒那儿去。从图尔坎德拉来的他的‘歪’同类正在追他。他应该去找奥亚撒。如果他们在别处发现了他,就会有灾祸。”

“他听见了您的话,天圣,”希洛伊说,“您有没有话要告诉我妻子?您知道她希望得到忠告。”

“我有句话要告诉贺莱丽,”艾迪尔说,“但是你不能转告。我现在亲自去告诉她。一切都很好。只是——让那个人去找奥亚撒。”

片刻的静默。

“他走了,”韦恩说,“捕猎没有我们的份儿了。”

“是啊,”希洛伊叹了口气说,“我们必须把贺马纳放在岸边,告诉他去麦迪隆怎么走。”

兰塞姆对自己的勇气不是很有把握,想到要离开眼前的捕猎,他内心的某一部分立刻感到如释重负。但是另一部分却催促他不要放弃刚发现的男子气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跟两个同伴一起,或者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回忆中留下一件壮举,而不是又一个破灭的梦境。为了听从某种类似良心的东西,他大声喊道:

“不,不。捕猎完了有的是时间。我们必须先把贺纳克拉杀死。”

“艾迪尔一旦发了话……”希洛伊话还没说完,韦恩突然一声大喊(三个星期前兰塞姆会说是一声“嗥叫”),用手一指。就在一个弗隆之外,是一串类似鱼雷留下的泡沫。在高高的泡沫堆间,他们看见了怪物身体的金属般的闪光。韦恩发疯一般地划桨。希洛伊掷出一根长矛,但是掷偏了。第一根长矛刚落水,第二根已经又在空中。这次肯定射中了贺纳克拉。它猛地向右一拐,离开了水流。兰塞姆看见它那张巨大的黑嘴张了两次,又合上两次,鲨鱼般的牙齿咬得啪啪作响。他也把长矛投了出去——兴奋地,匆忙地,用一只毫无经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