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队伍越走越近,兰塞姆看见走在最前面的几个贺洛斯抬着三个又长又窄的东西。他们把东西顶在头上,四个贺洛斯顶一个。在他们身后是一大批举着鱼叉的贺洛斯,看样子正押送着两个兰塞姆不认识的生物。他们从最远端的两块巨石间走进来,光线在他们身后。那两个家伙比兰塞姆在马拉坎德拉看见过的动物都要矮得多,他断定他们是两足动物,尽管他们的下肢粗得像香肠一样,简直不能管它们叫腿。他们的上身比下身略窄一点,微呈梨形,脑袋既不像贺洛斯的那样圆,也不像索恩的那样长,而几乎是四方形的。他们拖着窄窄的、看上去沉甸甸的双脚走路,每一步都带着不必要的蛮力,深深踏进土里。随着他们的脸越来越清晰,兰塞姆看见在某种毛发刚硬的深色物体周围,有一些肿胀发皱的斑驳肉色……突然,兰塞姆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人,顿时情绪突变,内心五味杂陈。这两个犯人正是韦斯顿和狄凡,而他,在这特定的时刻,几乎是以马拉坎德拉生物的眼睛看见了人体。

队伍的首领走到奥亚撒面前几米远的地方,放下头顶的东西。兰塞姆这才看见它们是三具贺洛斯的死尸,躺在某种不知名的金属制成的棺材里。它们仰面躺着,眼睛不像我们人类死去时那样紧闭,而是令人不安地凝视着远处丛林的金色华盖。兰塞姆推测其中一个是希洛伊,而此刻走上前去向奥亚撒鞠躬致敬、开始说话的,无疑就是希洛伊的弟弟贺亚西。

兰塞姆起初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韦斯顿和狄凡身上。他们手无寸铁,被周围拿着武器的贺洛斯严密监视着。他们都像兰塞姆一样,在马拉坎德拉降落之后就没有刮过胡子,两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韦斯顿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坚毅的,甚至是复杂的绝望。狄凡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处于一种恼羞成怒的状态。两人显然都认为有足够的理由害怕,但谁都不缺乏勇气。周围都是贺洛斯,而且他们只顾打量面前的场景,没有注意到兰塞姆。

兰塞姆听懂了希洛伊的弟弟在说什么。

“对于这两个贺洛斯的死,奥亚撒,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们夜里撞见这两个贺马纳时,大家都惊慌失措。您可以说这是一场狩猎,这两个贺洛斯就相当于是死在贺纳克拉手里。但是,希洛伊并没有做什么吓唬他们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就被一种懦夫的武器从远处击中。现在他躺下了(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才这么说,汉德拉米的所有生物都知道这点),他是杀敌英雄,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死是一个惨重的损失。”

奥亚撒的声音第一次对那两人说话。

“你们为什么杀害我的贺瑙?”他说。

韦斯顿和狄凡仓皇四顾,想确定是谁在说话。

“上帝!”狄凡用英语喊道,“可别告诉我他们有扩音器。”

“腹语术,”韦斯顿用低哑的声音回答,“在野蛮人中不是什么新鲜事。巫医神汉假装进入一种通灵状态时就是这么做的。为了证明自己是巫医学着某人说话,替你把话捎给那个人。你只要表示看穿了他的把戏,他的勇气就垮了。你看见过野蛮人假装进入通灵状态吗?天哪——我看见他了。”

韦斯顿的观察能力确实值得称道:他挑出了集会中唯一一个没有恭恭敬敬地站着聆听的生物。这是他近旁一位上了年纪的贺洛斯。他蹲在地上,闭着眼睛。韦斯顿朝他跨了一步,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放大嗓门吼道(他对这门语言的知识还很浅薄):

“你凭什么拿走我们的‘乒——乓’?我们对你很生气。我们不怕。”

韦斯顿推测自己的举动很有威慑力。然而不幸的是,别人并不赞同他对年迈的贺洛斯行为的看法。那个贺洛斯——大家都对他很熟悉,包括兰塞姆——并不是跟着葬礼队伍一起来的。他从黎明时分就在这里。当然,他绝对不是故意对奥亚撒不敬,但是必须承认,他年老力衰,这是每个族类里上了年纪的贺瑙都会遇到的,而他还处于这种进程的早期阶段,此时正在享受酣甜的、养精蓄锐的睡眠。韦斯顿冲着他的脸喊叫时,他的胡须微微抖动,但眼睛还是闭得紧紧的。

奥亚撒的声音又说话了。“你为什么对他说话?”他说。“是我在问你,为什么杀害我的贺瑙?”

“你放我们走,然后再谈,”韦斯顿冲着熟睡的贺洛斯吼道,“你以为我们软弱可欺,你们做什么都行。你们休想。是天上的大头头派我们来的。你如果不照我说的做,等他一来,就把你们全部炸飞——乒!乓!”

“我不明白‘乓’是什么意思,”那声音说,“可是你为什么杀害我的贺瑙呢?”

“就说是一次意外。”狄凡低声用英语对韦斯顿说。

“我告诉过你了,”韦斯顿也用英语回答,“你根本不懂怎么对付土著。我们只要一示弱,他们就会逼到我们喉咙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吓住。”

“好吧!随你的便吧。”狄凡粗声恶气地说,显然已经对同伴失去信心。

韦斯顿清清嗓子,又对那个年迈的贺洛斯发起进攻。

“我们杀死他,”他咆哮道,“显示我们的本事。谁敢不照我们的话做——乒!乓!——下场跟他一样。只要照我们说的做,我们就给你许多漂亮东西。看见吗!看见吗!”韦斯顿说到这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五颜六色的珠子,无疑是伍尔沃思[1]商店的货色,举在周围那些贺洛斯的面前晃动,慢慢地原地转着圈儿,嘴里不停地喊着,“漂亮,漂亮!看见吗!看见吗!”兰塞姆见此情景,心里十分别扭,很不是滋味。

这番举动带来的效果比韦斯顿本人期待的还要激烈。一片震天动地的喧闹,是人类的耳朵从未听见过的——贺洛斯清亮的叫声,皮特里奇尖厉的叫声,索恩浑厚的叫声——同时爆发,打碎了那个地方的庄严肃穆,唤醒了远处山岩的回音。就连头顶的天空中也隐约听见艾迪尔们银铃般的声音。要说韦斯顿也真是了不起,见此情景,他虽然脸色发白,但并没有失去勇气。

“你们不要朝我吼叫,”他粗声大气地说,“别想吓唬我。我不怕你们。”

“你必须原谅我的臣民们,”奥亚撒的声音说——即使这声音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他们不是朝你吼叫。他们只是在笑。”

可是韦斯顿不知道马拉坎德拉语言里的“笑”这个词:实际上,这个词在任何语言里他都不能完全领会。兰塞姆深感耻辱地咬着嘴唇,内心几乎在祈祷,希望科学家用那串彩珠试验一次就罢休了,其实他不了解韦斯顿。韦斯顿看到喧闹声平息下来。他知道他遵守的是对付原始族类打一巴掌揉三揉的传统做法。一两次失败是不可能让他退缩的。他又开始慢慢旋转,像一个响声陀螺的慢镜头画面,时而用左手擦擦前额,用右手认真地上下抖动着那串项链,旁观者们又从嗓子里发出一阵阵狂吼,完全淹没了他试图要说的话。但兰塞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几乎可以肯定他在不停地重复“漂亮!漂亮!”突然,笑声的音量几乎增加了一倍。命运似乎在与韦斯顿作对。在他受过高等教育的脑子里,模模糊糊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曾经试图逗乐一位小侄女的情景。他半蹲着身子,跳上跳下,脑袋歪向一侧。他简直是在跳舞了。此时此刻,他已经十分亢奋。在兰塞姆看来,他嘴里说的是“小乖乖,小乖乖,小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