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丧仪

两人出门朝巷口走去,临近翁宅前人逐渐多起来,衙门里的官差、街坊邻居,还有许多面生的人进进出出,想必是翁老爷子的儿子带回来的。四下一片嘈杂,说话声、招呼声、致哀声、官差走动吆喝声……高低错落,不绝于耳,更隐约听得翁宅后院里传来阵阵细乐,并咿咿呀呀的唱词,离得有些远,也听不清唱些什么。

迎香病体虚弱,咋见这番喧嚣情景,眼前不由一阵眩晕,仔细看去,翁家大门洞开,四处满挂着白幔白幡,一盆盆青松从大门口一路摆到正堂,挂了许多白花花的纸钱,扎着纸人纸马,妆点得如雪窟一般。院内人皆通身缟素,披麻戴孝,忙乱纷纷,有几人正吆喝指示着人动作,但看不到主事的在哪里。两队僧人双手合十,目不斜视地从后院步出,换两队抄着手的额冠道人次第进去,还有一批僧道等在侧门边。看起来,方才完了一台法事,念过地藏经的和尚们出来,该换道士进去做道场了。一波波吊唁的人扶老携幼、络绎不绝,还有不少挤在大门附近,絮絮叨叨地同人说话。院中香烟缭绕,几个大铜盆内纸灰飞扬,不时响过钟鼓之声,一片喧闹非常的白喜场面。

“好大场面。”迎香低声道:“翁老爷子生前连整齐衣服都穿不上一件,死后却给摆这般大的排场。”

“嗯……可不是,现在都夸翁老爷子生前积德,有这么好个孝顺儿子呢。”

“不过,不是说翁老爷子尸身下落不明吗?人都没有,如何做得这些?”迎香皱眉。

龙蒴冷笑两声,低声道:“即便父亲尸骨不存,依然尽心尽力,这才更见孝顺呢。前日翁公子回来,一路从大门口跪着哭喊进去,捶胸顿足、呼天抢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紧跟着布置灵堂,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开道场,哪一项不大把撒银子?旁人看见,几乎要视他为至孝典范了。还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要开足七天七夜,听说请的是省城小清音,曾在京城大名鼎鼎的鱼龙栈学过,名头十分响亮。”

说罢,龙蒴带她站到墙根下,侧耳听去,果然听得后院里传来一阵鼓乐响动,一个千回百转的声音唱道:“百年难度,千载寒暑,与汝花前月下几回顾,念君子荡荡奴心处……”

听到此处,迎香不由噗哧一笑,头一次听丧事上唱这个,未免太不合时宜。龙蒴也笑道:“听说与翁公子同行回桂川县的,还有他朋友萧公子萧凤合。萧公子父亲是省城的官爷,因与城中萧家沾亲,这次便同行回来看看本家。翁公子为巴结人家,听说萧公子似乎喜欢听小清音的嗓子,专门请了来,偏偏小清音只擅长才子佳人的浓艳曲调,翁公子也顾不得了,就这么唱起来。”

“那翁公子够累的,不但要孝敬死了的爹,还要孝敬萧公子。”如此丰功伟绩,迎香对这位翁公子更无好感,忍不住摇头冷笑。

“呵。”龙蒴道:“看得差不多了,回去吧,这里人多气杂,乱哄哄的,你身体未愈,不要老呆着。”

迎香应了一声,正要随他回去,巷口忽然一阵骚动,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道,只见几台精致小轿被人簇拥着过来。四下围观之人指指点点,有人悄声道:“萧公子来了。”

迎香有些好奇这萧公子是何等人物,龙蒴带她往人群外围让了让,仍在附近观看。

轿子尚在巷口,早已有翁家仆役飞奔入内通报,片刻后,听得院内传来一阵嘈杂忙乱声,一名身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大步奔出,边跑边喊:“萧兄——!”这人应当就是翁笛了,迎香抬眼细看去,见他生得浓眉大眼,样貌上倒像个正派人。

翁笛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搀住刚下轿的萧凤合,连声道:“萧兄怎的亲自来了?!淮之好生惭愧,该让愚弟上贵府亲自恭迎才是。”

萧凤合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淡笑道:“翁兄客气了。令尊仙去,我此刻才上门致哀,已是大不敬,怎敢再劳烦你。今日来主要为祭奠令尊,表达我这做后辈的一点心意。”说完,命仆役抬上箱子,翁笛连说“受不起,受不起”,一边忙不迭地命人都给接了进去。

迎香朝萧公子的随行人丛中一瞥,发现那日曾出言辱骂她的萧家丫头也赫然在列,身上显然是精心妆扮过了,明艳许多,眉目间颇有自得之色。

进入翁宅,萧凤合按礼拜了灵位,上过香,翁笛又请他入后堂用些茶点,萧凤合因着两家并无亲缘,二人亦非深交,出于礼节前来吊祭,本不欲多叨扰,拗不过他再三苦劝,只得随他往后院去。刚落座,就有丫鬟沏了上好的大红袍来,又有人端上精美茶点,皆是远近闻名的珍稀之物。萧凤合自幼随父亲出入,于这些排场上见得多了,对翁笛的心思也自然摸了个七、八分。

两人说不到几句话,翁笛又将小清音请了出来,献宝道:“萧兄,听闻你喜欢这戏子,我专门聘了来,让她给你唱两段爱听的。萧兄要听什么,尽管点来!”

“这……只怕不妥。”萧凤合颇觉尴尬,摆手道:“清音姑娘我认得,擅长的乃是风月曲调,令尊……令尊仙去仅数日,怎好唱这些?”

“无妨。”翁笛笑道:“我这里已经唱过了。萧兄,太史公有言‘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人死如灯灭,咱们还在生的何必如此不知变通呢?唱两段曲子,一洗哀丧岂不更好?”

先贤巨著被曲解作践,萧凤合心头顿起不快,面上依旧微笑着,淡淡拒绝:“无妨,咱们作乐不急这一时。我常日所喜只是清音姑娘的声调嗓门,偶尔请她来唱,所点的也并非那些现成的段子,只选《诗经》里的两、三辞句谱个曲,清唱了出来就很好。”说到这里,他不待翁笛插话,低声道:“翁兄,我听闻令尊遗体下落不明,此事可有眉目?”

翁笛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摇头道:“萧兄,此事衙门已在查了,只是这帮吃干饭的不知使力,成日间瞎忙,一点头绪没有,只会跟我抱怨蹊跷、蹊跷,还反过来追问我许多,我又不在这桂川住,如何晓得?”

“官府查案向来如此,总要问得细致妥帖,才不致遗漏了关键。”萧凤合道:“不过,我看桂川县的捕快并非无能,我来的路上遇到贵县何捕头,同他谈了两句,听他所言,令尊竟是在自家床上于睡梦中仙去后,尸身凭空失踪的?”

“萧,萧兄……你遇到何捕头了?”翁笛一惊,追问道:“他可有在你面前说我什么?”

“你?”萧凤合奇道:“何捕头为何要同我说翁兄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