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

两人各撑一把伞,信步雨中,茫茫雨帘弥散眼前,若有若无的白色水气在脚下腾起,随雨雾氤氲,为平日清晰的桂川县盖上了朦胧面纱。雨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脆响,间或顺着伞骨滑下,滴滴落入地下。更多雨水洒落在伞外,汇作嘶嘶声响,似乎平日里听不见的各处细语皆被这雨放大了,时远时近的呢喃,连时光都显得模糊不清,过往与未来在眼前交织。

迎香慢慢走着,忽想起家乡往事,昔日在家,也是这春色如烟柳色无边的时节,若天气晴好,母亲便牵她的手,带人往城外行去。那时的她们都穿着绣有木棉花的丝绢小袄,一般鲜活明艳。众人先走官道,再上小路,兜兜转转来到城外山脚下,随行之人铺开毡毯,取出吃食,众人在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春日里谈笑嬉戏,品一壶酒,焚一炉香,将所有灿烂的春色都融进连绵不绝的袅袅青烟里。若是下雨,她会同女伴们坐在后院小亭内,亭中三面都拿板壁围上,只留出面荷塘的那一侧。泡几杯茶,看两页书,或做几针女红,不时闲话三五,直到暮色四合,再澄心细品那枯荷听雨的意境。此时,桌上香炉的底部早已被炭火烘暖,层层薰染,脉脉温香,亭内香融和暖,亭外雨润清寒。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方忆至此,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诗文,飘飘渺渺,如一缕悠远叹息,不经意地滑入迎香耳内,打断了回忆。她一愣,不由转头寻觅。淫雨霏霏,四月天复透出一缕寒气,这条僻静街上大多关门闭户,只两家店露出冷落门庭,招呼的人都缩在柜台边打瞌睡,附近不见人影,唯有龙蒴撑着伞,缓缓走在她前方。迎香叫住龙蒴,问道:“你可有听见?”

“听见?”龙蒴停步,却未回头,迎香只看到他伞下笔挺的背影,听得他清冷声音,“我未曾听见什么,你也莫要在意。”说罢继续前行。雨帘比方才更密集了,溅在地上腾起一片水雾,龙蒴衣摆随风轻拂,却不染一抹湿痕。

迎香心头升起一缕不安,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方才应非是自己错听,龙蒴肯定也听见了,只装作不知……她急急两步赶上前去,同他并肩,边走边问:“你往哪里去?”

“去城北大街上看看吧。”龙蒴徐徐道:“听闻卢氏酒家里住了几个海南黎峒的行商,且去问问他们可有携那边的香料过来,若有沉香便可采买些。你不同我说过吗?好沉香产于占城,更好的产自真腊,再好些的,便出自海南黎峒了。虽说绝品生在万安、吉阳间的黎母山,但那是极罕贵的天下第一香,终生也不见得有缘遇上,有黎峒的已可算极品。”

迎香闻言颇觉意外,自己制香时龙蒴常在旁观看,有时询问一二,她便说些香料之事与他知道,却未指望他真正了悟,没想到他都上了心,不由生出知音之感,笑道:“难为你都记得。”

“学无止境,何况是对你有助益之事。”龙蒴淡然一笑,说罢同她往城北酒家而去。

转入城北大道便比方才小街上热闹许多,虽下着雨,仍有人群来往、车辆交通,两旁的铺子也都开着门,小二们倚门而站,向经过的人献出殷勤笑意,不时吆喝两声,招呼人进去看。龙蒴与迎香来到卢氏酒家前,小二迎出来,认得是镇上的人,笑问两位可要用饭。

龙蒴点点头,携迎香在靠窗边选了个位置坐下,小二上前招呼,推荐了几个酒菜,说道:“两位初次来吧,尝尝咱们的特色,放心,这几道味道不敢说绝,至少也是县城里顶尖儿的,何捕头也是咱家常客。这几样二位先用着,改日等萧府厨娘过来,咱们还添几道绝活儿呢。”龙蒴闻言一笑,挑眉问道:“何捕头也常到你们这儿?”

“那是。昨儿还来坐了半日呢,不过看他神色不太爽快,像有心事。”店小二动作麻利,嘴快话多,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待二人坐定,为他们斟好茶水,方转身去传菜。龙蒴尝了口茶,点头道:“还行,苦荞熬的,安神活气,清热化滞,这点就比那起拿粗茶渣子糊弄人的店强。何捕头爱来此处,或许还可探听一些东西。”

“需要探听何事呢?”迎香问道。

“也无甚需要刻意查探的,只是他身为捕头,消息灵通,若常来此处可碰见他,多聊聊,了解县城的情势也好。”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抬头朝楼上望去,似凝神在听着什么。迎香顺他目光看过去,只见二楼上并无异状,正要询问,小二正好送菜上来。龙蒴叫住他,指着楼上问:“贵店楼上是否住着什么人?”

“什么人?”小二一愣,摇头道:“不懂这位客官的意思了,咱家楼上有房间号子,住了好些客人呢,客官指哪位?”

龙蒴沉吟片刻,摇头道:“罢了,无妨,我似听见熟人的声音,随口一问而已……可有海南黎峒的行商?”

“有的,不过那几位爷方才出门去了,此刻不在。”

迎香听着他们说话,忽想起一事,问道:“你方才说店里要将萧家厨娘请过来?”

“哎,是哩。”提起这个,小二笑得十分开心,朝她道:“咱们新来的柳东家有眼光呢,说动萧家厨娘来店里。”

“她走得掉?不是萧家的家生佣人么?”迎香问道。

“听说不是的,萧家厨娘是外头去的,只是在府里干了十年,外人不知的都以为是家生,其实是有契的,柳东家答应给她赎了契,她便愿意来店里。”

龙蒴慢品了两口小菜,听他二人讲及此处,插嘴问道:“听闻萧府并非刻薄下人的所在,厨娘既在他家做了十年,当有感情了,如何舍得走?”

“这个么……”小二犹豫片刻,拿眼四下瞅了一圈,龙蒴递给他一杯酒,请他坐下慢慢说话,小二不敢坐,接过一口喝了,抹嘴笑道:“还不是为那个事,那丫头,萧府里叫做倾枝的。这倾枝在府里飞扬惯了,没有她不曾得罪的仆役,还几次同厨娘闹开,十分招人恨。之前她因犯了事,从府里被撵出去,谁知却交了好运,给翁公子带回去,每日打扮得花团锦簇,人前人后光鲜着,听闻昨天翁公子还认她做了妹子,要带回省城去呢。这事萧府也知道了,太太颇为不甘,有人劝太太干脆顺水推舟,趁此机会认倾枝做个干女儿,以后在省城也多个人照应联络,太太似乎动了心。但如此一来,便更让萧府一干下人心冷,说那没脸的骄横丫头翻上枝头就罢了,太太竟还去巴结,我们这些勤勉忠厚的难道不比她?尤其这位厨娘,因与倾枝有过几场矛盾,听闻此事很是激愤,在府里同人说了几回不公道等话,加之咱们东家几次托人去请,一来二去的,也就定了投奔咱家的心。为表尊重,改日柳东家亲自接她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