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夜

次日一早,迎香便开始着手备料制香,春宵百媚香所费材料甚多,制起来也十分繁琐,她每日忙忙碌碌,采买、拣选、清洗、淘澄、晾晒、研磨……一道道工序都万分细致,亲力亲为,连饭也顾不得好生吃,每次三餐皆草草刨两口就又去制香。多数时候龙蒴从不去扰她,偶尔帮她采买各色所需。两日后,黎峒行商们的香也已送到,她又点选出一两上好沉香,配上三钱占城麝檀、三钱占城沉香、二钱迦阑木、一钱龙涎、二钱龙脑,再加半钱檀香、半钱笃褥香、一钱大食栀子花、五滴大食水和一些蔷薇水,细细和匀,,在石台上慢慢捣碎,直到成为细腻柔润的泥糊,再放入模具里,细心压制成一块香饼。这香饼只大拇指大小,精致的长形,上头有细细纹路,迎香拿在手里嗅了嗅,又把玩片刻,十分喜爱。

龙蒴恰好走来,看她这动作,笑道:“若舍不得,干脆留着自己玩吧。”

“那怎行,说好赠给何捕头的。”她放下香饼,回身道:“这叫瑞龙香,其味平和公正,散发一股正气,又内敛柔和,并不冲人,何捕头公职在身,配这香当再适合不过了。”

“嗯……”龙蒴点点头,“瑞龙香,这名儿倒有些意思。”

“你嗅下,若喜欢这味儿,回头再给你做一个就是。”看他似乎颇有兴趣,迎香递过香饼给他。龙蒴接过,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咦了一声,挑眉问道:“这里边有龙涎香么?”

“有一钱,你嗅得出来?”迎香有些诧异,龙涎香本身并无浓烈的香味,凡人绝难品度出来,不料龙蒴一嗅便察觉了。

“呵,众香之王,其滋味别有不同,我少时曾在东海居住,对这产自大洋深处的香料性味,自然十分熟悉,但因其昂贵稀少,常人难得用上,我被封印钱,也有好些年未曾嗅到了。没想到这小小县城,如今竟有龙涎香出售。”

“确实昂贵稀少,我在家时,那么多年也只买到过两次,不过……”迎香想了想,说道:“去年海中死了几头大鲸,尸身漂在海面上,被过往商船看见,便割了香脂来贩卖。据说那最大的一头有十来丈长,山一般浮在海上,简直像个岛,割出来的香脂油黑乌亮,上好松木也没那么细密轻软的。那些跑船的水手们都说,从未见过那样大的鲸鱼,那样多的龙涎香。因此,市面上这起香料才多起来,这大鲸的是一等,原先那些一等的都成了次等,才流落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来。”

龙蒴静听她说完,木然不语,片刻后才喃喃道:“……是么?”眉间神色似有些黯然。迎香不由忧心,问道:“怎么了?”

“无事。”龙蒴摇头道:“听这大鲸死了,有些可惜而已。”言罢不再提此事,说自己给何捕头送香去,拿了东西便出门了。

龙蒴去后,迎香继续制香,忙碌一阵,眼见快到晚饭时刻,便去洗手做饭,等龙蒴回来一同用餐。可是直到做完晚饭,也不见龙蒴回来,她又等一阵,眼见天色擦黑,人依旧未归。迎香不由生出几分担忧,开了大门,倚门而望,回龙巷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青石板路上有些湿润的痕迹,燕子接二连三低飞掠过,一丝风过,送来几许沁凉,似乎要下雨了。

怎还不回来?

莫不是遇见了什么?

她有些忧虑,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似蛛网般在心底编织,这种前所未有的牵挂让她感到不安。她呆了一阵,转念一想,龙蒴不是凡人,神通广大,此处又是安稳和乐的县城,应当不会有危险。莫非……又遇见什么故人?或是遇见哪个姑娘,拉他去喝酒了?

想到这儿,迎香突觉不妥,莫名红了脸,心如鹿撞,似乎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急忙掩门跑回厅内,摆好饭菜、布下碗箸,却不忙吃,先前本有些饿,此刻也不觉得,只坐着干等。

又过一阵,天色已暗,迎香忍不住,又想去门外探看,刚到院内,听闻大门处传来响动,龙蒴已走进来。迎香如释重负,长出口气,叹道:“嗳,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龙蒴看她这幅紧张模样,问道:“家里有事情?”

家里……这两个字让迎香心口漏跳一拍,脸又止不住红起来,幸亏天色已晚,不易看见。饶是如此,她还是急急转过身去,连说没有事,快来吃饭,自己往厅内先跑去。

二人坐下,龙蒴并不动筷,只看着她吃。迎香刨了几口饭,见他不动作,奇道:“你怎不吃呢?”龙蒴淡淡一笑,“我吃过了。在柳氏酒家吃过饭回来的,因此才弄到这时辰,没想到你竟也不吃,还一直等着我。”

“我……”迎香一愣,柳氏酒家,去做什么呢?找秦鉴么?她想问,又觉得不好问。按理说,寻常人家男人在外的行踪是无须跟娘子报告的,何况自己并非他娘子……想到这里,她脸似乎又要红起来,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正经,近日这是怎么了?总想这些不该想的事。哦,是了,一定是小竹,是听了小竹故事的缘故,又要做春宵百媚香,光这名儿就弄得人都燥起来,好不羞……

“我去看看秦鉴,托他办些事,他不日就要回蒴山了。既说重归我手下,我自然要交待事情给他做。”龙蒴似知她所想,将自己这半日行踪简略道来,说完又道:“另有件事,倒要请你原谅。”

“原谅?”迎香纳闷。

“嗯。我拒绝了一单做香的生意。”龙蒴点头道:“有人想请你给他制香,我拒绝了。”

“怎么,为何要拒绝?这人很让你厌烦么?”

“虽不是,亦不远。”龙蒴笑道:“你当这人是谁?是马胜马夫子,他也恰好在酒家里,见了我,挨挨擦擦地过来,扭捏半天,才说想请你给做一份香,不要太俗艳的,亦不可昂贵奢靡。”

“马夫子要做香?”迎香闻言不由失笑,问道:“他还有这闲钱?前日我们不是听他哭穷,连房租都要柳东家便宜再便宜么?”

“呵呵。”龙蒴也笑起来,摇头道:“他自然不是自己用了,是想做了送辛厨娘的。这意思嘛,我不说相信你也明白,不过他还是先糊了自己的口,再来想这些风花雪月吧。因此我婉拒了他,只说现下已有几家生意在忙活,所备料也已用罄,若真想做,怕最早要等到下月了。”

“唉……这马夫子真是……”迎香摇头苦笑,一时也不知如何点评他才好。前日几日在桌上与柳望之闲谈时,也听他略提过这人,包括与辛厨娘过往的九个,只觉是个可恶的庸夫子,迂腐清高,害人不浅,没想到多年后他这方面的心思竟转过来了,还挺活络,只是……太不懂量力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