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双生花

“不知道。”沙蔓摇头茫然道,“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在这里了,一生二十五载,如果不能在二十五岁之前寻着乔木依托转生,就会和藤婆一般形容枯槁,难以再寻到可以依托的乔木。”

“可是那是人,不是什么乔木!”龙涯沉声道,“我那四个下属……”一时悲愤于胸,却说不下去了。

“他们已经是乔木了。女人如丝萝,男人如乔木,不这般缠绕,何来相思无尽?”沙蔓淡淡地说道,“很快就有姐妹转生了,然后再不断重复,生生世世皆逃不出这一轮回。纵使早已厌倦这般宿命,却是无可奈何……”沙蔓声音轻柔,在龙涯听来却说不出的落寞。

“你为什么救我?”龙涯颤声问道。却见沙蔓撩起裙摆露出那匀称的小腿,右腿上还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疤痕,正是白天被那老鼠咬的伤处,不想这一天时间就已经结疤,只是那疤痕呈墨绿色,倒更像植物蔓藤的断口。

“你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沙蔓抬手遥指寨外那条隐在密林深处的小路,“出了寨就不要回头,闭着眼走,出了林子才可以睁眼。”

下面的茅屋大多亮起了灯火,想来已经惊动了不少人。

龙涯知道此时不走,等到人都出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于是纵身自屋顶跃了下去,快步奔到寨门口,蓦然回过头去,只见沙蔓立在屋顶,在月色下温婉如仙子,眼波流转处依稀透出几分了悟,对他微微一笑,旋身落入神殿之内!

然后,他看到那神殿中又蜿蜒出许多青藤,和先前藤婆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将神殿的大门紧紧封住!

沙蔓在他的眼前化成了青藤,从此再也没有了那个声音轻柔的女子。

龙涯茫然立在那里,看着那些个苗女们自四面八方奔向神殿,发出绝望的嘶叫。他蓦然回过神来,迈步向那小路奔去,闭着眼睛,不停地追问自己:“她为什么如此……”

这夜特别漫长,等到他闭着的眼睛感应到光线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两天前的路口,那路边的树干上还留着他进林之前留下的记号,只是早已经斑驳开裂,刀口布满了浮土,似乎在那里已经不止两天。

回顾身后那条烟雾密布的小路,泥泞的地面上浮现着许多规则或残缺的脚印,有他的,李家四兄弟的,还有之前不为人知的无数行人的脚印,都是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只有他的脚印是从林中蜿蜒而出。

龙涯跌坐于地,呆望着那条神秘的小路,迷惑着种种的迷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听的那些女童们所唱的歌:

乔木来,乔木来,藤无乔木随风摆。

乔木生,乔木生,藤抱乔木好生根。

寂寥空度数世老,未若相思一载春……

龙涯说罢自酒壶中斟了一杯离喉烧,正要送到唇边,却又突然停住,沉声道:“等到我寻着方向出了苗岭,回到镇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而我在山中其实也只有两天多而已。”

鱼姬微微一笑,自酒架上取出一盏小巧玲珑的白玉瓶,移步桌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也难怪龙捕头身涉其中而不自知。”她伸手自龙涯手中取出酒盏,一扬手将酒水倾向街面,“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光请龙捕头喝离喉烧似乎太不够意思了。”说罢将白玉瓶中的酒浆斟入酒盏,放在桌上。

那杯中酒水青翠欲滴,龙涯轻抿一口,只觉满口缠绵,迂回之中更带几分苦涩。

“这是什么酒?”

鱼姬含笑将白玉瓶放在桌上,徐徐移回柜台后面,“这酒……就叫相思。”

龙涯闻言心中一动,取过酒瓶一看,只见白皙透光的玉瓶中浸着一小段纤细的青藤,衬出一汪动人的幽碧……

鹿台岗离开封不过百里,只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林间某些角落里残存着一些残垣断壁,零星散落草间的破碎琉璃瓦片上还依稀透露着旧日的繁华。

这里曾经有世间最豪华的宫阙,最惑人的美人,最无道的君王,然而一切都流失在时间的洪流里,统统化做了尘土。只有两千年前那把燃尽一切繁华的火,在世人心头留下一点点回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三皮都很熟悉,因为从出世到现在,他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住了几百年。对一只妖狐而言,几百年的光阴实在算不了什么,或许再这样混个几百年,他也可以和先辈一样功德,在天庭谋得一席之地,得享人间香烟。前提是,他必须看守好那密林深处的一株妖花,直到传给下一代。

花名双生,传说是一代妖姬妲己伏诛之前的眼泪所化,秉承天地忿怨之气所生,绝非寻常之物。如果将人的贴身之物埋在根下,诚心祷告,求得一夜花开,再摘花而食,就可以获得与之相似的容貌,恍若双生,甚至从此与此花同寿,不老不死。

当然,知道这些的人不多,所以三皮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每日按例巡视一番后,三皮通常是捏着缩地成寸的口诀去到百里之外的开封找乐子。

作为一只将会位列仙班的狐狸,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不能够做的,但狐性所定,戏弄世人的劣根性总是难改,更免不了要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只是夜路走多了,通常会遇到鬼。比如上个月在一家小酒馆里偷酒喝,却不知道怎么醉得一塌糊涂,结果现出本相让人给擒住吊了一夜。直到替人家洗了三天盘子,还扣下一条尾巴才让走路……

这等丢人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到处去说,只是定期要回去打杂抵酒债来赎回尾巴,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要命的是每次去他都会忍耐不住再要一壶那里的美酒,就这样,欠的酒债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所以每次看到那老板娘的笑脸,三皮总是忍不住想到会不会是让人给下了套子。这对于向以精明见称的妖狐而言,确实是有些伤自尊。只是事已如此,也别无办法,唯有退一步想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时间也好。

但是这活儿有时候也不轻松,尤其是有人在那酒馆摆了三天流水席之后。三皮耷拉着累得快要抽筋的两只爪子回到洞府,摊在青石床上暗自咒骂那无良的老板娘。好在这几天的劳苦终于还清了前债,在回来的路上,早已经无数次赌咒发誓不再靠近那酒馆三里地之内,以免再受荼毒……

三皮翻了个身,打算补一觉,却听得外面林间沙沙作响,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那家伙三天一闹,当真是风雨无阻。无奈起身掠了出去,刚出洞口,顿觉一道劲风自上而下,直取顶门!三皮一闪落在五丈之外,揶揄道:“看来今年的桃花挺旺……”

金光一闪,跳出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年纪,明眸俏颜却微含怒气,“死狐狸精,又在鬼扯些什么?!”